琴酒

浪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流浪写手。
从来不搞重复题材的实验爱好者。
死也不想被别人挑出bug的强迫症考据癖。

【起起落落】飞

一次有关“记录片”风格的实验性质尝试,沉闷的8500+,希望有人能一点一点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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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游路过重庆,在南滨路的酒吧里,听弹吉他的女人讲了一个故事。回家后饭桌上偶然提起,意外得知,我家老头八四年出差去重庆,住在朋友家,也听说过这件事。


      我那时刚辞职,下一份工作已谈妥,中间一个月空档期,正是闲出屁又充满希望亢奋的时候,每天都恨不能找点事干。于是抓住机会,从近处入手,顺藤摸瓜,或翻阅典籍,或实地走访。


      时间太过久远,当事人大多已经作古,经历重重转述,内容中矛盾不通之处繁多。我综合收集到的多个版本,按时间顺序互相补足,逻辑不合理处,在实际基础上凭个人理解进行了推理修正。耗时近满月,大致整理出一个脉络。历史是最难求证的真相。


      时间和条件有限,不敢说完美还原,记录在此,仅供看客消遣。


档案一


来源:父亲朋友的父亲


      故事开始于1936年,当时他19岁,在重庆一家重工零件厂做工。老人八四年同我父亲喝酒吃饭时尚颇为健谈,如今已故去多年,以下内容由我父亲转述。


内容:


      他嘛,人人都晓得。住在棚户区边边儿上,冬天风吹得进,夏天雨打得进,鸡都不呆的吊脚楼。爹妈没见过,也没讨到婆娘,光棍蛋一个。


      大家伙都说他脑壳不太正常,是个哈麻批,每天就晓得躲在屋里头,画画还有锯木头。


      开始大家见他,都要问一句,“张颜齐,你飞机造好了么得?”


      “好了好了,停南山顶上咯,带你们切看一哈儿?”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然后大家就笑,他也跟着笑。后来时间长了,渐渐有别的戏法逗趣,觉得没意思了,大家也就不再问他。


      他除了呆在吊脚楼,最常来的就是我们厂子里,像个老头子,背着个手到处走,专往摆废弃零件的地方走。那时候没讲究什么回收利用,空地上摊得到处是,都是没人要的。他经常走一圈能捡小半袋子。


      我跟他同岁,看他除了脑壳不正常,脾气还不赖,不像其他哈麻批,你逗他他还要打你。他只是笑笑,然后眯着副半睡半醒的眼,说两句旁人听不懂的胡话。经常我在厂里看到他,都会跟他打个招呼,有时正好下工或休息,无聊了,还会跟他说两句,“你飞机造好了么得”之类。


      我记得他有一条项链,一块铁片片,磨光打了孔,挂在颈子里,权当是项链了。他跟我聊天时给我看过,说那是飞机机翼上掉下来的一块,他要留着当传家宝。


      也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更不是玉的,拿块铁片片当传家宝,他果然是个哈麻批。


      但是有一天张颜齐这个哈麻批干了件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天,厂长的小儿子来给厂长送饭,没找到人,正要出去,被背着个手在空地上走的他直接拦住,问他,“徐厂不在,饭给我吃好不好?我都快饿死咯。”


      这有钱人家的娃娃大概没见过他这样的,再加上年纪小,也就十五六吧,可能觉得新鲜,居然同意了。同意了不说,这一顿饭以后,两人竟然熟悉起来。


      我经常能在厂里看见他俩,张颜齐还是那副老头子样,背着个手到处走。小娃娃跟在他后头,看见什么都大呼小叫让他去捡。他有时候看看不能用,就摇头跟他详细说要什么什么样的,有时候就直接扔进麻布袋里,摸摸他的脑壳,夸他“了不得”。


      你们别嫌我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我跟你说说你就晓得了。我那时候做工的零件厂,厂长姓徐,原来在沿海一带做船舶制造生意,不只是民用船只,当时的海军,有一半以上,用的都是他家造的核心组件。后来时局动乱,才迁到中部川渝地区,仍旧向各地输出重工零件。虽然比不得以前,跟我们这些小角色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要是早知道捡废品能捡到个小少爷当朋友,我也情愿天天在屋头造飞机,谁笑我我就对他笑。我兄弟伙可是徐厂的儿子,哪能跟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一般见识,你说对吧?


      可我吧,还真就没那哈麻批的命。


      他们那时候好成什么样,后来两年不是开始打仗了嘛,徐厂就想把徐一宁送去法国留洋,躲一阵子,就算家里有个不好,好歹给徐家留个后。结果最后没去成,据说是徐少爷死活不同意,还离家出走跑去棚户区跟张颜齐住。


      现在想想,嗐,幸好那时没去成,他娃儿法兰西个不争气的龟孙,四零年打德国哈,没几十天就投降,这后差点就绝在外头咯。


      再后来,我嬢嬢给我在牛尾沱找了份差事,我就不在厂里做了。也不知道张颜齐那哈麻批飞机造出来莫得。倒是好些年以后,听说徐少爷娶了个小圆脸,细腰大屁股,水灵又乖的白胖妹儿。


档案二


来源:《张伯苓回忆录》


      张伯苓其人,著名教育家,在天津创办了南开大学、南开中学和南开女中,又在重庆创办新的南开中学,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主要缔造者之一。我在对1936年起,往后几年重庆地区相关事件进行横向搜索时,意外发现的一段,虽未提及姓名,人物和时间都高度契合,姑且可以一看。


内容:


      “七七事变”以后,南开大学遭日军飞机轰炸,校区尽毁,内迁于长沙。1937年11月1日,同国立清华大学、国立北京大学一道,组建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后又于1938年初,西迁至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时年我初于重庆新建私立南渝中学,分身乏术,联大事务多赖梅贻琦兄看拂,心有愧疚,是以主动承担部分招生工作,于重庆及其周边,寻觅优秀生源。


      其中遇到过这么一个学生,如今想来,仍旧印象深刻。


      他乃重庆本地人士,二十左右,正值学习上进的大好年华,三七年临时大学初成立的时候,就已来信向我表达过求学意向。


      那时不在常规招生季,我看他态度恳切,经常务委员会同意,于三八年初(即举校西迁当年寒假期间),私下对他进行过一次考试。结果发现该子偏科之严重,国文尚可达标,算数惨不忍睹,外文基本不会。


      我向他委婉表示谢绝,他后又寄来一封书信,全文无半句剖白哀求,唯有一张图纸,注明了对当时日军常用“零式战斗机”优缺点的改造构想。细节之详尽,思路之清晰,作为一个算数基础薄弱的学生,能做到此种地步,可见其在流体力学方面天分斐然。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我当即赶赴昆明,向委员会请示,联同教务处召开会议,再三争取,终于为其求得一个试读生资格。


      然而,待我回到重庆,通知他这好消息,却被以“家中有亲人需要照顾”为由回绝。我亲自上门游说,他所住处,十八梯四面透风的吊脚楼里并无二人。他同我解释说自己还有个弟弟,别处玩儿去了,还说图纸我可以留着,希望对我们有所帮助。


      “长沙还可以,昆明太远咯,我家里还有人的,真的是走不开。”不卑不亢,而态度坚决。


      这句话我记了整十年,叹了整十年。以他之天赋,当日若能得好的环境学习深造,我国航空制造技术至少能提前十年,终遭埋没,实属可惜。


档案三


来源:“二婶面庄”上上上一任老板娘


      “二婶面庄”是十八梯一家百年老店,历经好几代人传承,见证了老重庆的兴衰更替。十八梯因城市建设被迫拆迁,这家面店也即将搬走,我去的时候已十分萧条。年轻的老板娘对我所问事情一无所知,倒是她在店里帮忙的妈妈,讲起了小时候她奶奶曾给她讲过的故事。以下内容经过整理,转述为第一人称。


内容:


      棚户区边边儿上住的年轻人,大家伙都晓得的嘛。他娃儿人好得很,东家西家需要壮劳力,都会来搭把手。帮忙就是帮忙,从不主动提报酬,但大家都会给他点小钱,勉强可以糊口。


      名字记不到了,约莫是姓张,要不就是王,总归是个大姓。那时候常来我这里吃面,一两素小面,哪里吃得饱嘛。


      倒是他那个弟弟,差不多三七三八年出现的,我记得是打仗头两年的时候,开始跟他一起住,我们都猜,八成是战乱流落过来,被他捡回家的孤儿。每次带过来吃面,都给他要二两豌杂,待人幺儿好得很。


      我尤其记得那一年五月头,天麻麻的热,他给人带过来,说过生日啥子,要了一碗牛肉面,照例是微微辣。对咯,那幺儿吃不得辣,长得么,大眼睛,水灵灵的好乖哟,说话也不是本地口音,一看就是江浙逃过来的。


      姓张的年轻人自己舍不得要牛肉面,往人家嘴里讨,也就他兄弟伙感情好,幺儿咬了一半的,直接朝他碗里扔。年轻人夹起来就吃,一边问他,“徐一宁,你晓不晓得啷个让飞机飞上天?”


      “要有一副狼心狗肺豹子胆?”


      “不对,是要有一定速度。飞机的机翼上凸下平,所以空气流过两侧产生的压力是不一样的,当飞机到了一定速度,这个负压力达到可以挣脱万有引力的强度,飞机就飞起来了撒。”


      他说了好多话,我也记不到,他弟弟好像也没细听,只是瞪了他一眼,软声软调抗议,“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我上次都要走了,我是狼心狗肺没毛病啊,我这次又不走了撒,你啷个还要骂我狼心狗肺?”


      幺儿木登登的,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给他肩膀上一锭子,“你不走就不走绕那么大圈子!”完了小声加上一句,“我又不是不等你回来。”声音太小咯,我不晓得自己有没得听岔。


      他握住他拳头只是嘿嘿笑,“我没考上嘛。”那副幺不倒台的劲头,不晓得的还当他是在说个人考上了。


      “你要好好学习,听见么得?在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莫要像我这样,学都没得上。”


      “听见了。”


      “下回你老者再来找你,你就跟他回切吧。”


      “这句没听见。”


      “仙人哟,我就吃你一顿饭,要我养你一辈子哈?”


      “以后我可以养你啊。”


      年轻人没再说话,一双眼睛低下来看他,我当时只瞥了一眼,就感觉哪里像在看弟弟撒,说他在看自个婆娘还差不多。


      后来连年战乱,面店时开时停,渐渐见他们少了,我都快忘咯吊脚楼里头说要造飞机的年轻人是撒子时候搬走的。就记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弟弟又来过一次,模样已经长开,身板挺挺直,浓眉大眼的,穿一身套装,一副出人头地的样子。


      他那天要了一两素小面,重庆辣,吃得眼泪出。


      至于姓张的年轻人,往后再也没有见过。


      只是偶尔回想起,会忍不住念叨一句,弟弟应该已经能养得起哥哥了吧。


档案四


来源:十八梯原住民周先生的爷爷


      “我在美国交了个华裔男朋友,回家的时候差点被我爸赶出去,我爷爷就给我讲了个反面例子。”周先生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找到我。唯恐我不相信,还特别解释,他们家自父辈做生意才发达起来,老一代人都是实打实的十八梯原住民,而且他爷爷上过学,记性很好,不会乱说。为避免理解困难,以下摈弃部分偏见态度,尽量客观,以周先生的爷爷为第一人称视角记录。


内容:


      1939年,我5岁,刚记事,光着屁股蛋只知道耍的时候,最喜欢去棚户区边边儿上,一间吊脚楼里,找一个叫张颜齐的哥哥玩。


      张颜齐哥哥很厉害,他们屋子里摆满了飞机,木头的,铁皮壳壳的,竹芯纸扎的,还有图纸,画得板工板正,散得到处都是,一屁股坐地上就能捡一张。全都是他一个人弄的,他也不藏着,我去就随便给我玩,还送给我一架木头小飞机,说是叫什么“零式战斗机”,还说这种机型没什么了不得。


      “零战的屁股有点歪。”


      他经常这样念叨,我听不懂,反正他送我那架木头飞机屁股一点也不歪。


      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哥哥,名字好听好记,叫徐一宁。他看样子很喜欢小娃娃,空闲时候都会陪我玩,待我很好,还教我写他俩的名字。我只写会了“一宁”,后来上了学堂,才慢慢回忆想起,大概是这几个字。


      大的那个哥哥看起来懒洋洋的不爱搭理人,其实话特别多,每次都跟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很喜欢听,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大道理,这时候我就有点躲他。徐一宁哥哥就不一样,他话不太多,眼睛又大又亮,只是托着下巴笑着在旁边看我玩。


      张颜齐哥哥有时候也会跟他讲大道理,他心情好就听着,听得烦了直接一拳头上去,也不真为打人。张颜齐哥哥见了拳头,伸手接住,一缩脖子,就晓得该闭嘴咯。


      当时我只觉得有意思,在旁边咯咯直乐,后来再一回想,跟我妈妈掐我爸爸痒痒肉的时候还真挺像。


      重庆山多,在板块断裂带上,自古多地震。有人曾玩笑称,搓麻将的时候地震了,要是麻将板板不倒,说明问题不大,还可以继续搓,要是倒了,那就打包跑到屋子外头再继续搓。


      那一年夏天有场小地震,大家伙邻里乡亲都跑出来避难,但心里实际都没有太当回事,一来见怪不怪,二来那年月,天灾远没有人祸来得吓人。


      我在空地上呆得憋闷,就想去看看两个哥哥怎么样。结果看见徐一宁哥哥穿着件老头背心,他平时从来不穿这种衣裳,应该是张颜齐哥哥的,露出两截细细白白的膀子,满脸吓丢了魂的模样。


      张颜齐哥哥手里端了一瓢水,在旁边给他冲脸上的灰。冲干净以后捧起他脸仔细看,捏了捏他鼻子,像在笑他大惊小怪没见识,然后跟他亲了会儿嘴。在汗涔涔的落日里,看起来很温暖。


      我那时还没懂事,只是本能觉得不要去吵他们,回家以后抱着妈妈也要亲。妈妈问我发生什么事,我跟她讲完,立刻挨了一耳刮,被劈头盖脸地骂“不学好”。


      我哇哇开始哭,妈妈又来抱着我哄,跟我讲他们都是有病的,叫我不许再接近他们。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间吊脚楼,木头飞机也被扔进灶膛当了柴烧,成就一碗香米饭。


档案五


来源:重庆四十二中孙老师


      孙老师是第二个回应我在网上发出的求助帖的人。1978年,他14岁,转学到重庆四十二中,从姓林的同桌口中,听到的这一段十八梯往事。经他再三要求,这里以孙老师第一人称记录,几乎未做改动。


内容:


      他的爸爸是个棒棒,妈妈是卖海椒的,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属于该挨“割”的“资本主义尾巴”。我作为海军子女,本来不应该跟他有所来往,但他实在是位很有趣的“仁兄”,所以那天他邀请我去他家看怎么舂海椒,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他家世代住在十八梯,这条连接上下半城的老街,贩夫走卒云集的地方,我是头一回来,看啥子都新鲜。


      路过一个黑黢黢的隧道,他看我东张西望,神秘兮兮指了指下面问我,“你猜这是爪子的?”


      “我啷个晓得嘛。”


      “这里头死过人哦。”


      “好多人?”


      “好多好多人!”


      我是从他口中听到的那一段历史。


      1937年,国民政府迁来重庆,作为陪都,重庆成为日军重点打击对象,狂轰滥炸连年不停,那时候的重庆,防空洞避难所遍地都是。


      而1941年6月5日这天,在经历过四个小时的大轰炸之后,避难人数严重超标的十八梯防空洞,一夜之间窒息死亡数千余人,酿成了震惊中外的“较场口大惨案”。


      据说当时拖出来的尸体都堆成山了,几个连的队伍,搬都搬不完,还要再加派人手接替。看见死人一点都不稀奇,倒是幸存的人里面,出了件稀奇事。


      “那时候十八梯有个出了名的哈麻批,整天嘴上头念叨‘零战的屁股有点歪’。”


      “啥子有点歪?”


      “零战,就是零式战斗机,一味追求灵巧,不安装任何护甲,也牺牲了升级空间,性能平衡上做得非常差,我猜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那哈麻批,跟一个不出二十岁的男娃儿一起被拖出来的。喝了两口米汤水缓过神,看着旁边的死人堆直发愣。说不好刚才还跟他个人绞紧在一起,现在他们活着,他们死了。


      “国之将亡,家何安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灰头土脸的一本正经其实有点儿滑稽,但这句话一出口,男娃儿眼泪刷一下就涌出来了,他也跟着掉眼泪,两个人面对面哭。后来他给人把眼泪水儿抹掉,抱在怀里头说,“徐一宁你回头看看,你回头看看呀,你老者来接你回切咯。”


      到那时候,十八梯的平头百姓们才晓得,这个跟哈麻批过了好几年的乖幺儿,居然是大户头徐家的子孙。徐厂长脾气一向温吞,乱世里命大过天,儿子不听劝也拖拖拉拉一直随他,这次来接人却带了好些伙计,仿佛要生绑回去,细看眼睛也是红的,目眦欲裂。


      徐少爷抹了把眼泪,冲他直笑,抽抽噎噎的又哭又笑,大大方方同他告别说,“那好,等你有家了,我再来跟你过。”说完也没再多拖拉,转头找他老汉儿回切了。


      “你啷个晓得得恁个详细?你看见咯?”


      “我又不是老妖精,我没看见,总有别个看见,十八梯人来人往,传下来的故事啷个多,我还都看见了?”


      他总能知道很多稀奇事,那些个人物心理,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讲起故事来十分精彩。如果你认识他,能同他聊上两句,你也会喜欢跟他做朋友。


档案六


来源:南山护林员


      我托朋友找到的当时南山上护林员的一段报警记录,他们叫他“看山的”。这位“看山的”来自北方,经历过婚变,有多次酗酒前科,情绪极不稳定,所述报警内容像悬疑小说,当时的警察也没有太过当真。且这位无后人存世,种种皆难以考证,全段摘录在此,仅供补充说明。


内容:


      我知道你们瞧不上我,一天天“看山的”“看山的”,看山的怎么了?我没干正经事吗?这不赶巧,就该我抓着连大事儿!


      我这两天啊,在山头上转悠,总觉着不对劲。我看山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随手指一片林子,有几只鸟儿我都能给你说出来。那天我就这么打眼一瞧,就那最高的春天岭顶上,多了几个细木头桩子,都是新茬,明显有人鸟悄儿来砍过树!


      可给我心疼的,我心想这不能够啊,哪儿来的毛贼,爷爷我指定给你逮住。当晚上就没睡,熬到半宿,带上家伙偷摸着想去抓贼。我寻思着我来你们南方也好些年了,还是遭不住,晚上这湿气啊,钻得我骨头疼。


      哦,刚才说到哪儿来着?我去抓贼,然后您猜怎么着?春天岭顶上黑黢黢的一片,停了只大鸟儿,那翅膀呼扇呼扇,展开得能有四五米宽!这是成精了呀!


      我跟您说,这要换一般人,铁定就退了,我不行,我还得护着这片山头。我咽了口唾沫,抓紧家伙,一步步挪过去,越近越觉着古怪,这鸟怎么一动也不动呢?等走到十米开外这么一瞧,他奶奶的,原来是只大风筝!


      风筝底下还有西洋景呢,赤条条的两截身子,一截压在另一截上头,屁股耸动着,干活贼卖力。也不知道哪家小情儿,还挺能浪,一翻身坐到他家男人老二上,自己扭起腰来。


      好家伙给我吓够呛,我就想着我也得唬唬这对野鸳鸯,手电筒往前那么一照,“干什么的?!”喊了一嗓子。


      两截身子都不动了,那婆娘抬头看我一眼,水汪汪的看得我都有些遭不住,骨头酥得直发软。完了以后我才发觉不对,胸前少了对奶子,下面又多了根家伙,这他娘的是两个男的呀?


      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着活的二刈子,吓得我掉头就跑。


      我承认当时犯怂是我不对,给了犯罪分子消灭证据的机会。是,咱们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您不相信我不怪您,这西里古怪的,搁我我也不信呐。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对天王老子发誓!


      那么大风筝呢,哪能说不见就不见,指定在哪个山头藏着呢,要不咱再去找找?


档案七


来源:珊瑚坝泥瓦匠


      有一位住在山城步道附近的居民,跟我讲了他小时候去珊瑚坝玩,听坝上老头讲起的故事。这也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后一条有关整起事件中主人公下落的线索。


内容:


      这里三三年就建起“珊瑚坝机场”咯,只有冬天能用,夏天长江水一涨起来,整片地都在水底下。所以那时候坝上的啥子起飞降落调度办公室啊,检修处啊,候机室啊之类的,全都是简易的竹棚棚。


      我年轻时候,就是在这里当泥瓦匠的,负责把这些竹棚棚拆了建,建了拆,还有日常的护理维修。要是赶上他们那些技术工检修飞机缺人手,也拖我去干些不需要技术的体力活。


      三八年,老汪跑昆明切咯,机场莫得人管,我闲过好一阵子。后来等到1942年,“飞虎队”驻扎进来,说要把这里当做“驼峰航线”的补给站,我就又给拖回来干活。那些美国佬还挺仗义,只要你肯卖力气,别的不说,罐头管够。


      你们小年轻别以为是什么时髦电影里的飞虎队哈,他们全称“美籍援华志愿大队”,实打实卖命给咱中国人帮忙的。那时我就顶佩服他们,给他们干活心里头也安逸,天天几乎就住在坝上。


      有一天啊,我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骂人,趴窗户口看,起飞指挥处那里也吵吵喳喳。我就出切看热闹,原来是有个不要命的,偷偷溜到珊瑚坝上来,拦了一架准备要起飞的运输机。你说这人能拦得住飞机吗?也幸亏他命大,还在调试数据。


      我那时候年轻啊,不怕事大,仗着跟美国佬关系好,好奇就直接凑上去看。就看见那个人驼着背,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夹花的白,像个捡破烂的小老头,一转过脸,却看居然年纪也不大,这是遭过什么罪哟?


      我听老人们讲,少年白头都是经历过大悲大哀的,莫不说做啥子想不开要来撞飞机呢。


      美国佬跟他呜里哇里骂了一通他也听不懂,气得哟,手按在腰里枪盒子上差点给他一梭子,他这才醒过来一样,双手抱住脑壳蹲到地上,扯着嗓子开始说话。


      我当他不怕死,原来也还是怕死的。


      这个人话是真的多,又多又碎,呜里哇里又是一通,我现在只记到他好像说啥子,“我认得张伯苓,送我去昆明”,类似啷个样子的话。那我那时候也不晓得张伯苓是哪个嘛,他要说老蒋老汪我还能晓得,我就没吭气。


      别个美国佬又听不懂,到后头还是“飞虎队”在昆明时候招的一批中国飞行员里头的一个,站出来凑到那美国同僚耳根头,跟他说道两句。两个人把那撞飞机的哈麻批从地头拖起来,带到珊瑚坝这里的小分队头头的办公室里切了。


      后来我再也莫得见过他,也不晓得有么得被送切昆明,还是别个啥子地方。


档案八


来源:南滨路酒吧里弹吉他的女人


      她是最早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可她用词太过捉摸不定,我无法确认是否有经过臆想和文学修饰。上述已被证实的部分不再做重复,从末尾截取,为我这次一时兴起耗费巨大工作量调查的事件做一个结语。


内容:


      他们告别之后的某一天,徐一宁忽然跑回棚户区,在吊脚楼里找到他哥哥,跟他说,“我们私奔吧!”


      张颜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什么也没说,牵起他的手,带他去了南山,去看自己造的大风筝。


      他们在南山上放肆地跑,大声地叫,笑到天地都能听见。等到天黑了,就在风筝底下做爱。


      春天岭上的荒草扎得人后背痒痒,徐一宁伸出一只手搔了搔,看伏在他身上的张颜齐,背后是黑蓝蓝的天、星星和风筝,仿佛肋生两翼。他一翻身起来,坐到他哥哥腿上,他也想能生出一对翅膀,他也想要能飞上天,想像现在一样,自由自在,快乐极了。


      他们乘着风筝,从嘉陵江飘下,一直飘到没有战争的地方。就像乘着一场梦,唯这一刻由自己把握,等梦醒过来,命运四散,各自回到该去的轨道,娶妻生子,或保家卫国。


      张颜齐终究是要飞走的,不是为了理想。


      他的理想早就为爱情牺牲,带着幸福的血色。而爱情,业已在战火中消亡,使这血色又灰白了下去。


      当我整理完所有信息,根据提供者意愿,标注他们姓名和化名的时候,才想起没有问那个女人的名字,于是我又去了一趟重庆,找到南滨路的酒吧。


      她果然还在那里,怀里抱着吉他。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徐菲。”她告诉我。


      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项链,挂坠是块铁片片,磨得锃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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