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浪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流浪写手。
从来不搞重复题材的实验爱好者。
死也不想被别人挑出bug的强迫症考据癖。

【起起落落】刀

这次的实验是“一镜到底式武侠片”,篇幅有限无法完全展开,成了半流水账,感情线也不强烈,大家就随便看看吧。ps:有部分高山原也出没,还有我的御用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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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泓山庄出了个逆子。


      酒楼说书,市井闲言,常有议论,说东有一脉相承的秋泓山庄,西有广纳豪杰的四方亭,加之得月楼,武林盟,如神鳖之足可撑天。当今武林,如雷贯耳者,唯此四家,而这其中,又以秋泓山庄为是瞻马首。


      说来这秋泓山庄,开山鼻祖徐秋泓,青衫玉帽如书生,一柄秋泓剑起,却是十步杀一人,片叶不沾身。后育有两子,皆如起名,大儿徐惊蛰,身法极好,使一手快剑,飒沓如流星;次子徐青岳,性子敦厚,稳重有余而进取不足。


      世人皆以为惊蛰乃大好人选,他却将秋泓剑传给了徐青岳,一时间风声四起。但这市井之言,多的是观热闹,笑出丑。新任徐庄主,将父亲一身铸剑手艺学去八成。试问武林之中,谁不想拥有一把秋泓所铸趁手兵刃?一旦有求于人,风言风语便也渐渐消散了去。


      时光如白驹,转眼又是十余年。那日石屏山演武,各派好手,年轻一辈云集。有一白衣少年,身背阔剑,一尺来宽,半丈有余,巨如玄尺,重如磐石,使之虎虎生风。以破竹之势,打上英雄榜二位,自此一战成名。


      此子,乃徐青岳之子,秋泓山庄下一任传人,徐一宁是也。


      可这位未来的徐庄主,不爱剑,独爱刀。


      白衣,阔剑,乌骓踏雪。


      行至滁州地界,将马辔子交于小二手中,进得店来,粗算银钱,叫来两菜一汤。


      店小客疏,眼珠子这么一扫,前方桌上只背对他坐了一人,衣衫整洁而形容落魄,天也无雨,腿边却搁着把杏色油纸伞,又旧又破,仿佛街边寻常捡来,倒是这寻常人偏头歪坐,耳根竖起,似有所闻。


      顺他留心方向看去,四人,一面一个,坐满一张八仙桌,佩刀紧放手边,江湖客打扮,推杯换盏热络闲聊,聊的是那风生水起神出鬼没登峰刀。


      传说江湖中有一把登峰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端的是锋利无匹。可若要再问这登峰刀何种模样?任谁也说不清细。盖因见过此刀者,皆已魂断黄泉,唯有去寻那阎王爷,吹嘘登峰造极之厉害。


      “此次名剑大会,武林盟可是好大面子,登峰刀也要去呢。”


      他耳朵一拐,心中一动,起身来在桌前,“你们认识登峰刀?”


      八仙桌上面面相觑四下打望,片刻沉寂,有人笑盈盈说着“认识认识”,让出空来,拉他坐下一同吃酒。


      背对这里的男子叹气,吃饼,未曾回头。


      待他醒来,已是翌日晌午,头疼欲裂,细看盘缠尽失。店小二来寻他,两股战战如丧考妣。他赶至马厩,血污遍地,踏雪乌骓被钉死在墙上,破腹开膛。他的马名贵,又倔,从来不肯跟别人走。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


      行至城郊,辟一处空地,掘土为坟,刻木为碑,将踏雪好生安葬。墓碑上刻字歪斜,他看在眼里,流下泪来。江湖多刺,竟伤人如斯。便纵有拔山之力,阔剑之威,也难逃当头棒喝,又可奈何?


      “你这小孩,怎么一点心眼也没有,那男人的酒里有汗蒙子,你也往肚里吃。”


      一双芒鞋停在眼前,他往上看去,青年扛伞在肩,神色恹恹,似是看他可怜,“江湖是很危险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孩子莫要一个人乱跑。你想找登峰刀?我正好要去名剑大会,你同我一道好了。”


      他站起身来,阔剑负到背上,点了点头。


      少年人自有自消解愁绪的良方,待走水路北上,从高邮往洪泽,看两岸绿意盎然,心情爽快,已收不住活泼跳脱。


      “我叫何洛洛,该怎么叫你?伞哥?”


      “我姓齐,也可以喊我猴子哥,看你乐意。”


      青年嘴里咬着一截草梗,想必嚼不出几分滋味。怕水躲在船舱里头,不出半盏茶就得叫一声船家,问几时能到。船家让他闹得烦了,再看那在船头兴致勃勃瞧风景的,不过是个好欺小孩儿,借说行舟浪急不安稳,将之赶进去陪他说话。


      青年见他,肚里搜刮,竟一时无话,耷拉眼皮一抬,问他为什么喜欢刀?


      “我喜欢它的厚重,沉稳,脚踏实地。”


      少年煞有介事,盖世人皆知,刀重刚猛,剑走飘逸,长兵一寸长一寸强,舞动需花哨,短兵一寸短来一寸险,最讲究出其不意。可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兵刃易得,宝剑难寻,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掂了掂被搁置于船舱中央的阔剑,一下竟未能抬起,“你这剑还不够厚重?刀为撒子就不能轻灵小巧?主人哪个脾气,兵刃就哪个脾气,这才叫趁手嘛,跟刀枪棍棒有啥子关系哦?”


      他说话粗白,却不无几分道理,何洛洛一时无以相对,可又着实犯堵。就说这名剑大会,本是江湖中各路神兵利器的排位之争,只因剑乃百兵之秀,君子之器,就生生冠了“名剑”的名头,于其他兵刃而言,未免太过强横。


      左右气不过,双眼圆睁,抬手将阔剑挪了位子,往旁一横,船心无准物压阵,“吱呀”一声晃荡起来。吓得青年脸色煞白,直叫他“小祖宗莫要啷个样子!”才又心软,放归原位。


      “你不喜欢刀?”


      “我可没说过。”


      “那你又是为什么喜欢刀?”


      “你看它吧,虽然砍起来刚毅勇猛,总有一面是不伤人的,做人留一线嘛。”


      “你这哪面都伤不了人吧?”


      拾起他随手扔在脚边的破伞,撑开打量,竹制伞骨,油纸伞面,内外皆寻常,的确是寻常。


      “洛洛,”青年人吐出草梗,好心叮嘱,“屋子里打伞长不高。”


      于是乎,小舟于湖心之上,又再掀起一阵波澜。


      原本往那名剑大会,即墨地界,出了洪泽,该径直往北,可他全身盘缠尽失,猴子哥那点细软,勉强凑出两人船费,当真所剩无几。只得转道先行徐州,去那微山湖得月楼,求几分江湖救急。


      却说两人刚进门来,无人招徕,就见店中小二叫两桌客人团团围住,一粗黑汉子,高壮如面墙,一手攥住他衣领,活像提只仔鸡。


      得月楼的管事姓刘,使一把铜制长杆拦面叟,功夫同厨艺一般俊俏。酒楼开到了武林中,越界当皇帝,自然树大招风,好事不服者繁多,上门寻衅亦不在少数。


      眼看这厢几欲闹事,何洛洛二话不说,手握剑柄就要冲将出去,却被一把破伞拦腰截住。青年用伞将他圈于身前,往后一拖,控在怀中耳提面命,“莫要冲动撒。”


      “你想想他堂堂得月楼,江湖上跟秋泓山庄齐名,你这时候去帮他,是不是不尊重他?”


      这人怎的总是这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话却总听来有几分道理。他心中依旧忿忿,手倒是依了他意思,听话放下。


      两人一冲一拦纠缠之间,那厢斜刺里窜出一道黑影,拳风猎猎如猛虎,一拳将黑壮汉子砸出数步,直贴到墙上才勉强止住。两桌七八人,起先一愣,而后纷纷呼和,亮起兵刃。那黑影只一双铁拳白打,不出十余上下,便将乌合之众杀得丢盔弃甲,仓皇而逃,而反观其足下,竟未动分毫。


       好一手硬桥硬马硬功夫!


       何洛洛看得痛快,一声喝彩恰要脱口,被身后青年捂住,指了指堂前,好戏尚未打完。


       却见刘管事不知何时来在堂前,见得来人,不及言谢,反倒是腰间烟锅先声而至,“铛”一声同那人精铁拳套硬碰了个硬,撞出金石之响。而后变招,避其锋芒,朝下路脚踝一砸,逼得黑衣男子不得不后撤腾挪。


      足下已动,仿佛解除某种自我禁制,身法登时灵活起来,转身反打,使了招通臂拳路数,长臂为鞭,以掌铲其门面。


      要说这拦面叟一脉,硬攻直进,刚健猛烈,讲究干净利落而气势如山倒,最容不下缠之一字,拖泥带水。偏偏出了个天生拔萃的刘管事,一身软功行如游蛇,将这门功夫使得刚柔并济妥妥帖帖。


      就见他腰间一塌躲过这掌,扯开烟锅上的红绸花,一勾一缠,挂到男子手腕上,借力一荡旋到身侧,两手抓住绸绳背身抻紧,意欲将之拳头缚到胸口。可架不住一力破十巧,反被男子控住红绸往后拖曳,直愣愣拽进自己怀中。


      命门全开,本是大好机会,刘管事却又不动了。一双圆梢狐狸眼盯住那人,瞧着他握住自己手腕,抬起凑近,就着烟嘴舒舒服服吸了一口。而后双双撒手,仿佛寻常比武切磋,点到即止。


      他收了兵刃,笑盈盈冲他一抱拳,“朗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没受伤吧?”


      男人转过脸来,黑衣短打,板寸头发,独行游侠。何洛洛这才认出,这约摸是江湖上那位出了名的“狂僧”。这人原本师出少林,天分斐然,习得一身绝学,后有说走火入魔,叛出师门的,也有说是动了凡心,自愿还俗的,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侠肝义胆倒是公认。


      如今看来,怎似同也哥竟有几分交情?


      他看得惊诧,不慎碰落酒盏,被刘管事捉拿现行,一见是他,惊问,“宁宁?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此言一出,徐一宁就知事情不妙。原本这刘管事同他父亲有生意来往,打小也宠他,这才想起来寻他救急,谁想会叫他一语道破身份。但拿余光瞥一眼身后青年,他面色恹恹如常,似乎并未发觉。左右已成这般,只得赶紧抓住也哥,细细说明此行来意,将这事含混了过去。


      是夜,二人留宿得月楼,小住休整。徐一宁同他也哥长谈至半宿,回屋时忽听悠悠的有歌声传来,调子怪里怪气,似是一支高丽小曲儿。翻身上屋顶,于青年近旁落座,把玩着他从不离身的破伞,问他唱的什么歌。


      他只说老朋友教的。


      自己瞒他一路,他也不见得推心置腹,江湖中多的是身不由己,若非大局当前,谁不想行事坦荡?我还不是也不知道你名字,如此思量,心中惶惶愧疚之意逐渐平复下去。


      “何洛洛。”


      他叫他,却又不同他说话,径自顾自言自语。


      “荷叶衰落的季节,便只余一泓秋水了。秋泓剑在你手里吧?徐一宁啊徐一宁,你去名剑大会,到底是找登峰刀,还是找你大伯?”


      徐惊蛰当年,惊才绝艳傲气拏云,以为不公,便同整个徐家割袖决裂,叛出秋泓山庄自立门户,是整个武林都看过的笑话。如今武林盟抢办名剑大会,又大张旗鼓放出风声说已邀徐惊蛰坐镇观战,其中意味,不得不引人深思。


      徐一宁摸上后背,想起方才将阔剑放在房里,只得抱紧手中杏色油纸伞,胸中意气滚烫。他爱刀,他想找登峰刀;他是徐家后人,他要找大伯寻个了断;他不想继承秋泓山庄,却偷出了秋泓剑;他离家出走,又是为担起父亲无法承担的责任。他想做的太多,他想问问眼前的青年,能不能告诉他究竟该做什么,可他不能说。


      他只是摇了摇头,叹一声,“秋泓山庄已经不是原来的秋泓山庄了。往日名剑大会,哪里轮得到武林盟当家做主?而曾经的秋泓山庄,从来不会只是第二。我努力习武,可毕竟天资有限,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传给的是大伯,如果是大伯……”


      他声音渐小下去,散在夜色中,终究是无法说出忤逆父亲的话。


      青年看他一眼,又唱起那支高丽小调,唱罢摸了摸他头发。


      “拳头硬的叫武,能服众的叫林,这个武林啊,又不是全看哪个能打。我就觉得你爹更稳当,能成大事,你也是。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嘛,啷个可以逼别人非要跟你想得一模一样。我就这样觉得了,他徐惊蛰有本事来打我撒。”


      说得正气凛然,徐一宁却“噗嗤”一声叫他逗笑,笑完又是眼圈一红。不过是个名字底细一概不知的陌生人,萍水相逢行过一路,如今妥妥说进自己心底。江湖多刺,亦多情,原来并没他想得这般糟糕。


      他眼热心软,没撒开那手,青年得寸进尺,一着用力,不慎将他发带揉乱开来,“诶诶”着赶紧打散了重新给他系上,登时手忙脚乱。这人笨手笨脚,嘴巴倒好生不得闲,恐他见怪使性子,这厢又有话说。


      “洛洛,你还小,行走江湖的道路还很长,莫要给自己扛那么重的东西。”


      “我扛什么东西了?”


      “你的剑撒,死沉死沉,我都动不起。”


      徐一宁“哼”了一声,不管他话里话外胡说八道,双手托腮,任他在脑后将自己头发折腾得乱七八糟。


      “我已经不小了。”他嘀咕着。


      青年的手略一停顿,又拍了拍他脑袋,闻着夜风微凉,啸声渐起,只说了句,“要变天了,下去吧。”


      得月楼房顶一朝夜话,二人皆当从未发生,心照不宣,再未提起。一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又兼游山玩水,吵吵闹闹,行至即墨城外一处小镇。


      此地距即墨不过数里,聚集不少江湖人士,于镇中空地支了一方擂台,名为会前热手,比试切磋,实则也有不少人怀揣相互试探之意。


      名剑大会,重头戏在兵刃,与会者多使奇门兵器,多的是闻所未闻,五花八门,新鲜极了。徐一宁原本只在客栈二楼吃饭,少年性子,好奇心起,扒住栏杆往下偷瞧,哼哼哈哈大呼小叫的,不多时,便把他猴子哥也引得过来一起看。


      “四方亭还说不来的,你看不也偷偷派人来了。”


      耳朵里听到隔壁桌闲言碎语,看此时场下貌美女子,一袭蓝黑劲装,作四方亭弟子打扮,身量修长,肤白冷艳,只一双吊梢眼睛凶狠,杀气太重,看起来颇有几分熟悉。再看她手中兵刃,一尺三寸镔铁状元笔,通体锃亮,前锐后圆,笔豪闪紫焰,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周芸仙?我见过她。”他指着擂台,颇为惊讶小声议论,“南南怎么把‘指点’也给她了?”


       年纪轻轻的四方亭亭主,一手状元笔套路险绝,使得出神入化,招招欺身近搏,触之者非死即伤,使人闻风丧胆。这把“指点”形容特异,识货者不在少数。


       听闻月余以前,武林盟向四方亭提亲,指明要娶这位周家小姐,结果那上门送亲帖的弟子被她毫不留面踢出门去,姿态实在狼狈,一时间沦为众人茶余饭后一大谈资。


      她又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青年人看得直摇头,同他说那女孩子要输了。


      他这才留心注意起战况,念叨着,“状元笔没有谁能比南南使得更好。”


      那日石屏山演武,他排第二,排第一的就是这四方亭亭主周震南。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谁都想争个第一,但于周震南,和在他手里的这支“指点”,他是服气的。一来他俩年纪一般,人家确实技高一筹,二来他武功路数不看师承,全赖自己琢磨,就足够叫人钦佩。


      听得台下一声惊呼,周芸仙腕力不足,使招时露出破绽,兵刃脱手。原本切磋比试,对手既已落败,合该点到为止,可他对面男子却不见留手,三尺青锋眼看要往白玉脖颈上裁。


      徐一宁再坐不住,背后阔剑一解,顺势使了招千斤坠砸入场中,台砖皲裂飞石四溅。谁知还未及出手,耳旁隐隐有破风之响,两支白羽箭倏忽掠过,一肩一箭,将那男子洞穿,钉在背后石壁之上,没入足有一半,端的是“将军夜引弓,没在石棱中”。他抬头楞楞看着,好像在看那日马厩墙壁上的乌骓踏雪。


      青年这次没来得及拦他,只望向出箭方向念叨,“哎呀这小孩,说了莫要冲动撒。”


      夕阳,屋顶,紫檀弓,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他在这头哼起一支高丽小曲,那双眼睛回头看他一眼,躲过背后偷袭,弓劈下盘,弓弦套住偷袭者脖子,一拧绞杀。而后飞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台上,同徐一宁背靠着背,联手将忽然冒出的十数来敌利落解决。


      这帮人来得蹊跷,身量打扮各不相同,使的都是三尺青锋。他却不甚在意,杀完回头看向女子,弓弦一转杀意不减,冷冷吐出两字,“还我。”


      徐一宁见他气势骇人,阔剑一横赶紧去拦。原本他若是用的“指点”,招式险绝兵刃相克,他在他手中断走不出十招,可如今周震南只一把紫檀弓傍身,连寻常近身兵器都算不上,被他左冲右突,以剑为墙,连消带打,竟拦得密不透风。


      “我找我姐说话,你拦我作甚?”


       周震南被他缠得莫名其妙,心说这个徐家小公子是不是一根筋得有点楞?左右无法,闹得烦了,将周芸仙偷偷换给他的一对分水峨嵋刺摸出,绊劲一吐,滴溜溜在掌心旋起,虽不及“指点”用着趁手,好歹是同一路数。


      换上兵刃,正待再战,冷不防叫一片杏色蒙住眼睛。圆滚滚的伞面这么一晃,跟着他手中峨眉刺又加一道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竟生生不受控制脱手飞出。收伞换手,握住伞尖,穿过剑影以竹柄打穴,将徐一宁也给制住,不敢动弹。


      “你到底帮哪边的?”


      青年睁着一双恹恹的招子,似看他又不看他,答了好像也没答,“你嘛,跟你姐说话就好好说,我嘛,还得看着小孩子茁壮成长呢。”说着,放下油纸伞,扛回肩上,给他让出空。


      周震南懒得同这俩莫名其妙之徒纠缠,径直走去,捡起“指点”,以袖揩净污尘,将周芸仙搀扶起来。长辈似的叮嘱,“不想嫁就别嫁,偷我东西做什么咯?去劳什子名剑大会,不知道武林盟有鬼吗?”


      姐弟二人走出几步,他回头看,两位莫名其妙人士已背道而驰。


      “你还是要去?”


      “我得去。”白衣少年将阔剑负到背上。


      他身旁的青年点了点头,说了句,“一样。”


      徐一宁行路急呛,面无笑意,全没了原先活泼模样,蒙头闭声不说话。直到后头人觉察不妙,油伞一横,懒洋洋拦住他问,“你急啥子哟?”


      “武林盟送到我家的请帖,被我爹拒了,但是我有偷看过,是初四,比江湖上都知道的要提前一天。而且……”


      “而且?”


      “三十二道风纹,‘清风徐来’,是我徐家的形制。刚才那伙人,用的是徐家的剑。”


      武林盟后来者崛起,野心勃勃,而秋泓山庄日渐式微,二者之间,差的唯有神兵利器。徐惊蛰之坐镇,便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有了徐家的宝剑,武林盟的权势,将各方顶尖实力提前邀约,一场围猎,顺者昌,逆者亡,何愁不可使这头把交椅易位?


      父亲一心铸剑,不在乎声名地位,可他又如何知道,千古功名血垒身,将有多少人枉死于此。大伯又怎会平白善心去帮那武林盟,他想要得到自己失去的,任扯一个无名小卒问问都能知晓。到最后,怕是一方铸剑炉也保不住。


      这闹剧,贯穿了徐家三代人,终究得有个了结。


      他面色惨淡而目中坚定,抱必死之心,于是大着胆子想印证一件心思,眼珠一转,劈手去抢青年的油伞,一记冲拳往胸口直来直去。


      这人能在三招之内以一把破伞将他同周震南双双制住,绝非泛泛,可观之形容,同江湖中谁也都搭不上。细细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尽管未曾见他用刀,但原本“登峰刀”便也神秘莫测,难能一见。


       “你就是登峰刀?”


      此话一出,青年抱头逃窜的假模假样登时停住,任他拳头直直掼到胸口,痛出一声闷哼。


      末了,摇头,“我不是登峰刀。登峰刀只是一把佩刀,无论它的主人是谁,如果被刀的名声埋没,没了姓名,是不配用这把刀的。何况古人也说了,‘生有涯,知无涯’,人这一生都在往前走,绑一串虚名拖着,多累。”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刀吗?”


      “因为有一面不伤人?”


      “那你知道为什么刀得有一面不伤人?”


      徐一宁答不出。


       “等你哪天知道了,我就告诉你登峰刀在哪儿。”


      他拍了拍他拳头,张开手掌握住,告诉他,“洛洛,走吧,别怕。”


      两人赶在初三到的武林盟,避开热闹待客的外院,绕进后门翻上围墙,就见演武场上独一人背身而立,腰佩宝剑,同父亲长得很像,只眉宇之间多一丝凌厉,不似那般郁郁愁苦。


      他拔出剑来,头也未回,便剑指围墙。


      剑锋映斜阳,残红如血。


      来者何人,他恐怕已是知晓,来战之意腾腾。再躲无意,徐一宁解下阔剑,双手攥紧,带自己狠狠砸进场中。多说无谓,二人均未执一言,而手中剑已来去数回。那些家族之恩,不识之怨,那些想守护,那些意不服,恨的,爱的,不忍的,迷惘的,统统融在这一场赌斗。


      徐惊蛰擅使快剑,偏耐着性子陪他磨,仗自己内劲绵延,竟是不躲不避,硬接他千钧之力。两柄剑磕磕碰碰你来我往,直擦出火花四溅。要说他这把双手阔剑,磐石一般,寻常兵器这般硬碰,早已卷刃,可观他大伯手中之剑,寒光凌冽如白电,连个缺口都不曾有,绝非凡品。


      这般缠斗下去不是办法,他也瞧出对方用意。徐一宁本就性子直接,行事坦荡,功夫路数也走直来直往,干脆遂了他愿。收剑回撤,撕一截衣袖缠住右手,聚气于拳,重拳猛击剑柄。只见那阔剑剑身上裂出一道细缝,再一拳,细缝砰然炸开,从中抽出一柄宝剑。众人皆道徐少爷的双手阔剑沉而坚硬,威猛无匹,却原来不过区区“剑鞘”。


      再看那宝剑,水纹柔亮,通体透白光,锤之不烂,弯之不折,韧性极佳,如一泓秋水,平静无波,正是秋泓山庄代代相承的庄主信物,佩剑“秋泓”。


      “未曾想我再见到它是在这种境况,”徐惊蛰背手负剑于身后,遥遥立在原处,待他将宝剑完整取出,这才仰天癫狂一笑,“来吧,让我瞧瞧你这后生斤两如何!”


      话音未落,足尖一点,已消失成残影。身法似惊雷,快剑如疾电,惊雷快剑徐惊蛰,终得以随他这小半生的执念重见天日。


      依徐一宁之禀性,毫无惧色,左右怕也是要打的。单手提起秋泓,如对待他那柄阔剑一般不屑花哨,连个剑花也不曾耍,径直冲杀上去。


      一个是力破十会,一个是唯快不破,两人缠斗一时,竟平分秋色。而某一回合过后,徐惊蛰立稳脚跟,剑锋出现一抹血色,少年面颊上这才缓缓破开一道伤口。


      太快了,他的眼里强容下太多纷纷扰扰,被误导左支右绌,身体已经快要追不上剑影。可是一个擅使快剑的对手,他又何必非要同他比快,自揭其短。伸手解开发带,散下头发,蒙住眼睛,周围寂静无声,唯一身剑意缭绕,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点,一滴秋水的影子。


      “铛”一声,剑随心动,朴素直白地平平往前伸出,便将疾电惊雷全数挡于周身之外。他觉得自己此刻已不再身处演武场,感觉好像回到杭州,回到了家中,剑炉旁的水塘。父亲在教儿时的他秋泓奥义,指给他看何为一泓秋水。


      可就在此时,一颗石子投入塘中,秋水被砸出涟漪,波纹缭乱,迟迟难得平复。他额角淌下汗来,只觉肩头一痛,浑身都在痛,胸中火辣辣的腥气,呕出一口血来。


      “心如止水,方为秋虹。侄儿,你的心乱了。”


      大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剑意紧随其后,他摇了摇头,恨自己不自量力,区区火候,还当能倏忽悟透不成?只苦了那一路护自己不知姓名的哥哥,不知道能不能从武林盟逃得出去。还有父亲,秋泓山庄,他最爱的剑炉。


      利器刮破皮肤骨骼,发出血肉迸溅之声,他却不觉得疼,亦或是疼过了。而后有人取走他眼前发带,出现一双恹恹的眼。他第一次在这双眼里看到精光,一晃又平复下去。


      青年嘴角淌出血,浑身都是血,携一把小刀,手掌长短,薄如蝉翼,反手插进他大伯心窝。


      “洛洛,别哭,死不了。”


      他背后自左上至右下,替他挡住的长长的一剑,被撑开的伞骨搁架,避开了要害,的确死不了。可徐一宁觉得,他这是在说自己控刀精准,如此情急之下,尚能贴住脏器边缘入刀,而不至扎破。


      狗屁的做人留一线!吹牛大王!


      他哭得越发厉害,抽噎间恍惚想起那日,青年问他为什么喜欢刀,他说不出缘由。青年告诉他,说不出原因是很正常的,你应该要记住这种说不出原因的喜欢的感觉,这就是最原本的你自己。


      如今他仿佛又忆起那感觉,当他看到这张血污凌乱的脸,替他拿下发带的手指,抱歉说沾脏了他白衣裳的声音,还有那双总也打不起精神的恹恹的眼。


      刀总有一面是不伤人的,因为它得保护背后的人,这武林,这江湖,这恩仇道义。


      这,就是登峰刀。


      我,乃张颜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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