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浪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流浪写手。
从来不搞重复题材的实验爱好者。
死也不想被别人挑出bug的强迫症考据癖。

【何焉悦色】锔碗匠

tips:

1.冷静状态下文风十分寡淡。

2.不小心又写成冗长的科普文学(9000+),大家就当顺便了解一下这门快失传的行当。

3.我好像能把任何题材都写出悬疑。🙄

——————————————


       “锔盆锔碗锔大缸,走了东庄串西庄,锔个笊篱不漏汤。”


1.


      黄老邪家来了个新徒弟。


      “我亲眼瞧见的!是个帅小伙儿,眼睛比小嘉还大,今儿已经上门第三回了!”


      这谣言被楼下巷口卖包子的王阿姨传得人尽皆知。


      焉栩嘉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看外面锲而不舍的年轻人。看着跟他一边儿大,年纪不会超二十,面容明朗,五官大气,眼睛水溜溜的极亮,明眸善睐的长相。


      他似乎一点没受接连两天闭门羹打击,语气不卑不亢,敲开门问他,“请问黄镇海黄师傅在家吗?”


      焉栩嘉摇头,许是这两天被问烦了,又多嘴解释一句,“师傅去苏州做活儿了,是个大件儿,没十天半月回不来。”你就别再来浪费时间。


      对面人显然没听出他潜台词,双手一合,“哦!那我去苏州找他!”恍然大悟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到什么重要线索。


      可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他在哪儿?”


      反问来得理所当然,把焉栩嘉噎了一下,这个人是真有点一根筋。


      他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不是在故意刁难,叹了口气拿实话答了,“我也不知道,师傅没有手机,他不爱用电子产品。”免得老有些乱七八糟别有用心的人去烦他。


      但他觉得眼前这人应该不像,不单因为年纪,他实在看起来老实又傻气,身上无半分精明市侩味道,可能是真有什么需要修补的东西,急着要找一个锔碗匠。


      眼下这年月,锔钉比碗都贵,碗摔了再买就是,除非有家传物件儿,或者他人赠送,承载着比价格更珍贵的东西,与其说焗碗,更像是锔情。他忽然有点好奇,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要来锔什么东西?


      “那我明天再来。”他大喇喇笑开,也不见心情糟糕,预定好明天准点“打卡”,转身想走。


      “诶!”焉栩嘉把他叫住,“你东西带来了吗?”


      对面人眨巴着眼睛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顿了顿,拉开门,让出空,“如果不是碎得太厉害,可以让我试试。”




2.


      那是一只精瓷大碗,有别于现代批量化产物,更像解放前的工艺,虽然年月长了,依然通体细白。碗壁上缠绕绘有数枝梅花,“釉下彩”技法,颜色熔在胎体釉药里,只要碗还在,红梅艳丽就永远存在。


      端的是十分精美,裂成几瓣着实可惜。


      焉栩嘉拿起断茬比划着拼了拼,所幸碎得规整,锔起来不难。把断口清理干净,抿在一处,带绳的木质挂钩勾住碗口,缠紧了固定牢。低头仔细研究打孔位置。


      何洛洛搬来凳子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看他做活儿,有一搭没一搭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倒也不担心对方偷师,锔匠这行当,讲的是手上功夫,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再说现在前景尴尬糊口都难,很少有人愿意来学了。


      “这是什么木头?黄杨的?”


      “香椿木,香椿木涩,不容易打滑。”


      “就是那个可以拌豆腐的?”


      “那是香椿芽。”


      “哦。”他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住了嘴。


      话是不说了,一双眼睛没闲着,盯住他上下打量,一路从手看到脸上。他视线过分明目张胆,焉栩嘉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抬头,正对上,对方也不躲闪,最后反而是他脸热主动撇开。


      “你老看我干嘛?”


      “你挺好看的。”


      焉栩嘉知道自己好看,从小到大没少被夸,可现在被这样一个交集甚少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孩直白说出,着实心情古怪。他又偷偷瞥了他一眼,何况这个人自己也长得很好看。


      锔匠行当里有一句话,比它本身流传得更广为人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讲究的就是一个手稳心定,手里有金刚钻当工具,心里也得有一把金刚钻。


      他收心沉住气,注意力回到碗上,估量着裂口长度,计算锔钉数目。“你这也不是古董啊。”末了,他冒出这样一句。锔碗按钉计价,锔钉里需要加10%以上的黄金才能保证延展性。这碗尽管做工精美,到底也只是一只碗。


      “价钱不便宜的,你要想好了?”


      何洛洛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他手里的碗,“这是我外婆的东西。”语气说不上伤感,只是手撑下巴压着有些嘟囔,絮絮叨叨给他讲起自己家族历史。


      他外公家从前是有名的浙商,生了兄弟三个,没有姊妹,三个男娃从小斗到大。后来老大去了美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个坚定的资本主义拥护者。老二,也就是他外公,入了党当了官,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老三跑去庙里当了和尚,学点命理偏门混饭吃,现在那寺庙顶有名,用他原话说,“我才不管这个党那个派,反正谁上台我都有生意”。


      家庭成分复杂,再加上大伯公在外面“言论自由”乱说话,某段特殊时期,他外公被斗得很厉害,最后也没能善终,病死在了牛棚里。他外婆就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日子过得很苦。再往后他妈妈嫁给了他爸爸,才算渐渐好起来。


      “外婆年前去世了,三叔公就把这只碗给了我。”


      他这样明朗的人,总爱夸张大笑,只要板起面孔不做表情,莫名给人感觉就已经很难过。焉栩嘉想安慰几句,想了半天又觉得不对味儿,他这故事里只半句提到瓷碗,传到他手里还得靠人转交,他们一家人好像跟长辈关系并不热络,叫他该从哪里安慰?


      “那你三叔公为什么不直接把碗给你妈?”他携起皮钻,对准位置,拉胡琴似的拉动弓弦,钻头在他手中飞快转动起来。


      何洛洛看得啧啧惊奇,“哇!这个好厉害!”然后才后知后觉想起回答,“给我妈我妈也不会要的,她一直怪我外婆太执着了。”


      故事讲得没头没尾,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重点都没说,梅花精瓷碗到底怎么一回事?焉栩嘉满肚子问题,又觉得没有立场对一个来锔碗的客人寻根问底。


      他面上不动声色,到底被看出端倪。


      “你是不是还有问题?想听故事就直说嘛。”何洛洛笑嘻嘻抬眼看他,“这样好不好?我把故事讲完,你给我免费锔碗。”


      “那我不是亏大了?”他瞪他一眼,分不清是真为省钱还是单纯跟他玩笑。


      “或者打个折也行啊!”


      看来是真想省钱,焉栩嘉差点让他气笑,看这人穿衣打扮不像缺钱模样,怎么这么“会过日子”?偏偏一双眼睛清澈坦荡,胡搅蛮缠也不显丝毫恶感。


      他一个晃神,手底下感觉不对,登时回神暗道不妙。


      锔碗匠现存的几个派系,河南用弓钻,河北用砣钻,以黄镇海为代表的山东一脉好用皮钻,速度相对较慢,但是更加稳当。师傅也常教导他,学艺先做人,只有耐得住性子,全神贯注,才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匠人。


      可现在一世英名败于一双眼睛。


      “哎呀,早知道不打扰你了。”他正兀自尴尬,何洛洛倒是擅替人解围,大包大揽归到自己身上,忙不迭道歉,伸手上来隔着他手背扶住崩裂开的瓷碗,小心翼翼问他,“还能不能救?”


      皮肤接触到的地方散发出柔和体温,逐渐让他定下心来。面子事小,解决问题事大,他想了想,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你现在住哪儿?”


      何洛洛被他问得一愣,“楼下巷子走到底外面的如家,离这里蛮近的,一晚130。”


      “按行规,我给你弄坏了,得照价买下来,可这瓷碗对你又有特殊意义。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搬到我这里住,房费就当赔偿。我慢慢想办法,一定给你补好!”


      “那锔碗的钱?”


      “免费。”


      “好啊!”他一口答应,大眼睛都笑弯眯缝成一半,没看出有多担心怪罪的模样。


      焉栩嘉觉得自己好像入了套。




3.


      黄师傅住的这条巷子是一片老式私房,两层小楼,这在他家乡,拆迁工程普及完善的杭州很少能看到。听焉栩嘉说,这里相当于他师傅的工作室,老婆孩子都不住这儿,只有几个徒弟或圈中好友来往落脚。有个阿姨专门负责做饭打扫,见他眼生,还当是黄师傅新收的徒弟,除了打趣“他老黄头是要给自己物色女婿吗?一个两个都这么俊”,也没多问什么。


      何洛洛端着阿姨现煮的酸梅汤站在楼上,从窗口望下去,焉栩嘉正堵在门口跟一中年男人说话,黑面神似的严肃。前两天堵自己的时候兴许也是这样,嗯,好像比这态度要好一点。这个“小大人”,明明比他还要小几个月,怎么总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沉稳模样?


      他看着有趣,转头从楼梯下来。谁料外头人解决得迅速,冷不防在楼梯口出现,他赶紧刹住脚。酸梅汤在白瓷碗里丁零当啷晃荡过一圈,争气没洒出来,又平复下去。好险,他拍了拍胸脯。


      “怎么冒冒失失的。”焉栩嘉皱眉说他,说得他直乐。


      “笑什么呢?”


      “没什么。”他总不能说,我笑你像个小老头。


      何洛洛转了转眼珠,“哦对,我刚才看见你工作台上几件锔瓷,是你做的还是黄师傅做的?”


      “哪件?”


      他师徒几个作品都混杂放在一处,何洛洛吱吱呜呜形容不清楚,他干脆直接带他去认。


      拿起一只紫砂壶,壶身上是一道金色蜿蜒龙纹,若隐若现,另用锔钉细细拼出龙爪模样,栩栩如生,细看才能看出修补过的痕迹。这是他师傅的作品,用了“二十四技法”之一的“穿龙锔”,像缝衣服一样,仅用一根金丝将裂口穿起,在一众锔瓷里极为亮眼。


      “你把酸梅汤倒进去试试。”焉栩嘉揭开壶盖,把他手里白瓷碗推着凑过去,滴水不漏。


      何洛洛却反而摇头,煞风景叫嚷着,“你洗过没有啊?全是灰我没得喝了!”


      他放下紫砂壶,探脖子朝案上张望两眼,挑出一只黑黢黢的茶盏,入手沉稳如铁,碗底是辐射状银白拉丝釉色,碗沿包嵌有银制的荷叶荷花,应该就是破损后修补过的部分。


      这是一只南宋黑釉建盏,上好“铁胎”,叩之有金属声,釉面呈“银兔毫”状。宋徽宗曾在《大观茶论》中提到,“盏色贵青黑, 玉毫条达者为上。”品相实属上乘。


      他不太懂这些,只单纯觉得好看有分量。


      可焉栩嘉惊讶的不是他能一眼相中古董,“你说的是这件?”


      何洛洛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不好看吗?我觉得很好看啊。”


      然后他看见“小大人”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憋半天才说出实情,“这是我成活儿以后第一次独立完成的锔瓷作品,没吃中饭,做了一整天。”


      他语气一贯淡定,眼神却格外柔和,轻轻抚摸被对方捧在手心不起眼的黑色茶盏。它破损得并不严重,或许在师傅或者其他师兄师姐手里能修补得更加精美,但现在的这只荷叶盏,于他的确意义非凡,他很高兴有人能欣赏自己倾注在其中的心血。


      何洛洛不知道该不该在他难得像个孩子一样自豪到面颊泛红的时候去打扰,可他绕一圈又想起最早看到的事情,酸梅汤都没得喝了,好奇心总该满足一下吧。


      “刚才在门口那个男的也是来找黄师傅的?”


      “你听说过‘嵌丝梅花’吗?”焉栩嘉没直接回答。


      他点点头,来之前有做过功课。同样属于“二十四技法”之一,“嵌丝梅花”可比“穿龙锔”出名得多。前些年,黄师傅替人做了一件用五块不同年代,不同窑址,不同器型残瓷片拼接成的“嵌丝梅花”作品,拍出了1200万。


      “那之后,这样白日做梦想赚钱的人就很多了。”


      锔瓷是一门手艺,手上的艺术,每一样都不可复制。“锔活秀”在明清时期曾兴起一时,黄师傅的工具箱里至今还小心收着祖辈在“锔活秀”比赛上夺魁获封的“天下第一黄神手”称号和一方刻有“嘉庆戊午”的小印。如今学的人越来越少,会的人一位位作古,眼看着没落下去。


      可师傅依然坚持,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宁可给穷人免费补破碗,也不为了钱动歪脑筋糟蹋手艺。”


      焉栩嘉跟他聊起锔匠行当式微的现状,何洛洛虽然没有经历,无法完全共感,也的确不胜唏嘘。至少他知道,偌大个杭州城,已经找不出一个锔碗匠,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大老远跑来山东。


      “我其实有点好奇,问了你别介意哈。你还那么年轻,听口音也不像山东人,怎么会想到跑来学这个?”


      焉栩嘉低头打量起自己,他这两天泡在工作室研究梅花精瓷碗,天天穿着灰扑扑的工作服,实在不大好看,末了忽然伸手撩起衣袖,把底下手表露给他看。


      一眼认出牌子,价格不菲,何洛洛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家里条件不差,没有必须要赚钱才能养活自己和爸妈的压力,所以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求回报地出一份力?办公室里少一个焉栩嘉,工作室多一个焉师傅,正因为我还年轻,我可以收很多很多徒弟,离锔瓷手艺失传就能更晚一天。如果命好的话,说不定能让它在我手里复兴起来。”


      何洛洛靠在案边,手里捧着那只荷叶盏,静静听着没说话,看了眼他腕上闪闪发光的奢侈品,觉得这个人意气风发的眉眼要更加闪耀一点。




4.


      研究了几天梅花精瓷碗,脑中隐约有个构想,只是那时期精工艺主要为有钱人家服务,本身就是做来摆着看的,不考虑实用价值,为求通透,胎体普遍薄,质地偏脆。他分心一钻头下去滑偏,角落一整片崩得几乎粉碎,就算真能清理出,拼起来也不好看。


      重点问题解决不了,他愁得在工作室熬了半宿,天擦亮才睡。第二天是被门铃声闹醒,扒窗口一看“顺风”三轮车停在外面,赶紧翻身起来跑下楼开门,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已经被另一位“住户”签收。


      “什么东西啊?”他皱眉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自然而然伸手过去,回想自己最近好像没有在网上买过东西。


      却被何洛洛躲开,把那件方方正正裹得像衬衫模样的快递藏到身后,“我三叔公寄来的,说是从我外婆遗物里找到的我外公的遗物。”


      一串话说得像绕口令,他第一次知道这个爱慢吞吞说话的人还能讲得那么快。不过言下之意,表明了这是寄给他的东西,且并不打算跟他“分享”。


      原本焉栩嘉就不是个好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只是他这偷偷摸摸反而让他想起昨晚一个未经确认的发现。


      一开始就有注意到,瓷碗某道裂口边缘有棕褐色污渍,以为是碎的时间长了积攒的脏东西,没当回事。直到钻孔不慎把那片边缘崩开,昨天拼凑时才发现,颜色一直渗到里面,像极了古玉中的血沁。他不敢确定,但直觉,这只碗好像是见过血的。


      “没什么事,要不你再去睡一会儿?”何洛洛转身想走。


      他赶紧抓住他手腕,“那只碗到底怎么来的?”


      用力猛了差点把快递包裹扯脱手掉下来,被何洛洛拿另一只手接住,也不见恼,吐了吐舌头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好险啊,差点就掉了。”结果担心的也不是因为他气势汹汹。


      反而是焉栩嘉自我反省,意识到缺觉心烦低气压态度不好,暗自松了力道,手指虚虚搭在他腕上,握也不是,放也不是。被何洛洛贴住反手一握,捏住他指尖,牵引着带到八仙桌前坐下。


      桌上有一碟桂花糕,江南糕点在北方并不多见,猜是他缠着阿姨照网上菜谱给他做的。


      他拣起一块就往嘴里送,顺手也递过来一块,又半路缩回去,像是忽然想起,“你是不是应该先去洗漱?虽然你头发乱着也挺好看的。”


      这个人总喜欢逗他,也不能说逗他,能感觉到他说这些那些都很真诚而自然,就是说得焉栩嘉自己暗自开心面上还得憋着,次数多了有点头疼。


      赶紧晃晃脑袋赶走那些让人翘尾巴的飘飘然,拿捏着语气重新问了一遍,“那只碗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早就说了嘛,你想知道就直接问,那既然你现在问了我就告诉你。”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穿龙锔”紫砂壶和几个不成套的茶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摸出来,洗干净正经拿来用着。


      那只梅花精瓷大碗的确是他外婆的东西,是他外公送给他外婆的定亲礼,放在樟木箱里最顶上,打头的一件。外婆名字叫姜素梅,外公特意去镇上最好的窑厂,打了好几回样,定做出的这只碗,只此一只,独一无二。


      外婆是大家小姐,书香门第,不止读书识字,风度品味也极好,随嫁带来不少名贵的字画古玩,都在特殊时期被撕毁砸烂。唯独这只碗,被她用油纸层层包住,藏在咸菜缸里,雪里蕻底下,才偷偷留下来。


      “我妈跟我外婆关系不太好,但我小时候偶尔还是会去我外婆家玩,经常看见她在把家里放不下的东西挪来挪去。我问她为什么不扔掉,她都告诉我‘用过就会有感情的’,所以这只碗到我手里的时候,虽然她没机会跟我说了,我还是觉得她会希望我帮她补好。”


      老一辈人讲究“惟俭惜福”,这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现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能切实理解了。


      而焉栩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住进来就到处在家搜罗吃的的“小馋鬼”,其实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反而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有些事他或许没经历过,但他从不会自以为是觉得你在矫情。


      就像一团阳光,虽然偶尔热情来的莫名其妙,但的确擅长包容接纳一切情绪,让眼泪变成汗水蒸发出来。


      “你听说过‘嵌丝梅花’吗?”何洛洛忽然问他,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居然猜到了!焉栩嘉反应过来,他猜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尝试却犹豫不决的方案。


      大刀阔斧改变整个器型,对整体审美要求太高,成功率又太低,基本属于异想天开。可是他听到何洛洛跟他说,“想做就去做嘛,你那么厉害,要相信你自己。”


      轻易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再管其他畏首畏尾,好歹试一试。




5.


      “四月初八,绣红给我纳了双鞋底,她针线活做得顶漂亮,只不及她红扑扑的小脸蛋……”


      焉栩嘉花一整天构思好方案,画了张简易效果图,想给何洛洛听听他意见,跑一圈找不着人,大概又觅食去了。风吹开长台上的书页,发出哗啦啦声响,差点掀到地上,他路过眼疾手快按住。


      蓝色封皮,线装本,不知谁落在这儿的。随手翻开看,内页署着“谭鹿鸣”的名字。是那天快递寄来的?陌生姓氏几乎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手里这本可能是洛洛他外公的日记。


      他们家难道祖传的说情话直来直去?焉栩嘉暗自吐槽,他可没忘记那位正牌外婆名叫“姜素梅”,那这个“绣红”又是什么人?好奇心促使他继续往下看。


      满纸不过期期艾艾儿女情长,仿佛看了一本小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与青梅竹马情断的男主角,他对这种剧情其实不太感兴趣。尤其这位男主角结婚以后似乎依然难忘旧情,数次约“绣红”偷偷见面。再加最末一句“唯恨此生与卿无缘”,更酸得他倒牙撇嘴。


      真那么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同意呢?


      锔碗也是锔情。原本有情,碎了可惜,破镜重圆乃天大美事;原本无情,再好的手艺也补不回来。谭老先生这种态度,焉栩嘉不由地重新考虑起该不该帮他把梅花精瓷碗锔上。


      “嘉嘉,你看什么呢?”


      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肩头忽然探出个脑袋,给他吓一跳,低头看,幸好已经读完把封面合上。


      “没看什么,掉地上了,我给你捡起来。”他面上镇定,不动声色,把线装本递过去。


      “哦,这是我外公的日记。”接住随手往怀里一揣,又说了句什么。何洛洛嘴里含着棒棒糖,大概是刚才出去买的,腮帮子鼓出一块。他本就带江南口音,这下嘟嘟囔囔更说不清楚。


      “什么?”焉栩嘉偏头问他。


      他把棒棒糖拿到手上,靠过来凑他耳朵,热腾腾的痒人,“我说,你们家怎么吃核桃都没有榔头呀?”


      焉栩嘉才注意到他鼓囊囊的衣服口袋,真是家里有点什么吃的都能让他搜罗出来。从他兜里摸出一颗,放在掌心,凝神定气一巴掌上去,外壳砸得稀碎。


      “这是我们练基本功用的,夹豆腐,砸核桃,一个练稳当,一个练力道。”他解释给他听。


      何洛洛一边把核桃仁塞进嘴里,一边回了他一个拖长调子的“哦!”他说话总爱这样,慢吞吞反应半天,最后冒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单字,但并不会给人感觉敷衍,恍然大悟的大眼睛已经足够真诚。


      “这是你画的图纸吗?很好看诶!”他眼尖注意到他手里简图,抢过去仔细打量,“到时候做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焉栩嘉甚至来不及思考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知道真相以后的犹豫不决,已经条件反射点头,骑虎难下,想了想反正是受他委托,又是给他外婆锔的,左右不关谭老先生什么事,也就释然了。


      何洛洛头一回见,看着新鲜,举着图纸一点点细瞧,也没让他闲着,又递给他两个核桃。他老实接过帮他砸开,盯住长台上花瓶,装作不经意样子,随口问他,“如果以后,你喜欢的人不被家里人接受,你会选择听家里安排吗?”


      “我觉得你家好像挺传统的。”他补充道,好让这个问题不至于显得那么刻意。


      可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爱情观问卷大调查吗?你到底想试探什么?他被自己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吓到。


      一口核桃一口糖,何洛洛嘴上没停,忽然视线从图纸离开,抬头看他,“送给‘素梅’的话,你觉不觉得那只碗上的梅花太艳了?”回了一个更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外公好像还是更喜欢‘绣红’呢。”


      他歪头显得颇为苦恼,轻飘飘戳穿他偷看日记的事情,然后把最后一块桃仁喂进他嘴里,“但是嘉嘉,如果是我的话,不互相喜欢,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他同样补充了一句。


      好像一把鱼钩,荡进心湖里,不显山不漏水的一小圈涟漪,底下却把答案牢牢勾住,破皮流血也挣不脱逃不掉,只等收线时紧抓到手里。


      何洛洛,你又在暗示我些什么?




6.


      锔瓷这一行当,分常活和细活。常活就是走街串巷的“街挑子”,主要替平民百姓修补日常生活用品;细活又叫“锔活秀”,主要服务于达官贵族。八旗子弟时期,甚至有人专门在器皿里泡黄豆,让它涨裂开,好做艺术修补。


      黄师傅一脉的锔活秀手艺,自乾隆年间就闻名遐迩,自有其独特艺术魅力。


      瓷碗主人都放话让他放开干,焉栩嘉也不拘着,大范围切割打磨,污损部分全部去掉,修成几块散瓷片,沿梅花枝子纹理错开斜拼起来,接口用“嵌丝梅花”技术固定,再灌上鸡蛋清按比例调和的瓷粉,拼出一只小碗。不规则花纹颇有几分后现代风格,花钉红梅相映成趣,别有一番意味。


      他把作品端到何洛洛面前,笑着告诉他,“成了!”


      后者没忍住激动一头栽进他怀里,被他从头一路摸到脖子安抚,像在帮助一只过分活跃的大金毛平复心情。


      这只碗实在锔补得太漂亮,祛除掉那些陈腐的,失败的爱情,整个焕然一新,外婆要是泉下有知,也终究能释怀了吧。


      焉栩嘉性子骄傲,不稀得追问,他也就一直没有说完,那个完整的故事。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外婆在高高的绣楼上,满屋子去找她那只双瞳异色波斯猫,在观音案下发现了外公的日记。她换上最好的衣裳,从樟木箱里找出定亲瓷碗,狠狠摔碎成几瓣,用碎瓷片割了腕。家里佣人发现得早,把她救回来。从此以后,外公再没有写过日记,也再没去见过绣红。


      旁人看来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过是一个的心如死灰,换另一个的如鲠在喉。


      妈妈怪外婆太过执着,害她童年不幸,也害了自己半生孤苦。何洛洛从不这样觉得,他心目中,外婆是个很勇敢的女人,执着从来不是错,犹豫不决才是错。


      所以他总这样,莽莽撞撞不怕摔,目光所及,勇往直前,由不得半分犹豫妥协。


      他抬头看了看焉栩嘉的侧脸,脸上是难得符合年纪的开怀笑容。可是我高兴也就算了,你未免太过高兴,梅花精瓷碗修补好,锔匠和主顾的缘分了结,我就要走了,多少也该让我知道一点你的想法吧?


      “嘉嘉,我打算买明天的机票。”


      他笑容凝在脸上,目光游移了一下,讪讪回应道,“哦,这么急啊?”


      “怕我外婆等急了。”


      不对,不该是这句。


      一时无话,焉栩嘉撇开视线,看到八仙桌上被拿出来用的黑釉荷叶建盏,当初锔补时灵感来源“出淤泥而不染”,如今看来只记得一个“何洛洛喜欢”。


      “要不你把它带走吧,留个纪念。”


      何洛洛摇头,认真注视那只茶盏,拎起紫砂壶开始往中倒茶,一边跟他强调着外婆的至理名言,“用过就会有感情的”。我想至少,能把感情留在这里。


      抬手冲他做敬茶姿势,仰头一饮而尽。


      “再会。”


      他跟他提前告别,把茶盏放回桌上。


      茶水好像喝进眼睛,流露出一点闪闪发光的失落。他嘴角弯弯笑着,语气坚定打算最后再争取一次,“嘉嘉,我跟你说过的,你还年轻,别总像个‘小大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要什么就直接说。”


      “所以现在,你有想要跟我说什么吗?”


      焉栩嘉盯住他泛红的眼睛,沉默半晌,忽然猛地拿起桌上茶盏,一斟,一敬,一饮。


      “再会。”


      他回敬他。


      那好吧。何洛洛笑了笑,转身想走,被用力握住手腕,他扭头疑惑看他。


      “再会。”


      他又重复一遍。


      然后是最后一句。


      “再会,再会,再会,我想要每天都能跟你再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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