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时差【航墨】

又是一篇比较绕的，为帮助阅读写在前面：

1.一篇有关soulmate实验性质的尝试，字数10000+，长而寡淡。

2.没交流，不认识，年龄差，全程直到结尾才见面，是不是也能谈恋爱？

3.两条时间线穿插，阿拉伯数字编号是2019年，大写数字编号是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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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随手拿起最顶上一本，吹去封面灰迹，露出字样，是本生物书。

 

      这是图书馆最偏僻的房间，听说专门用来存放旧报纸和往届学生丢失或遗留书籍。看样子很久没人来了，灰尘足有指甲盖厚，让他不大舒服的环境。

 

      不打扫也没人会在意吧？这种鬼地方，脏兮兮的让他缩手缩脚。把生物书扔回去，扭头姿势潇洒，可还没等迈开偷溜步伐，背后一阵“稀里哗啦”，高高堆叠的书籍被闭眼瞎扔过去的重物击中，坍塌散落一地。

 

      孙亦航给吓住了，第一反应四处看了看，然后赶紧关门，扫帚靠墙根，卷起袖子手忙脚乱收拾起来，闯祸了总要赶紧解决，趁别人还没发现。

 

      偏偏这一叠，放得最高，杂七杂八不知混了几个人的书。甚至还有乐谱！他眼尖，在一堆摔开七零八落的书页中看到类似图样，挖到宝了似的，从底下扒拉出来。拍干净灰仔细看，是一份手抄五线谱，或许是钢琴用？反正是他看不懂的谱子。

 

      厚厚的软面抄，只有第一页抄了谱，再往后全是龙飞凤舞的中文字。每一篇抬头都清楚标明几月几日，字迹虽然草但框架大。他翻到最开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难辨认。

 

      “森林有三百岁，可雪每年都是新的。一成不变中也在处处不同，我们永远想不到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给你来点小惊喜。

 

      今天小卖部阿姨的收音机里放了一首很好听的歌，我哼给‘老头子’听，她说这歌快比我年纪还大了。大人们似乎总觉得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好像年轻人就绝对不会欣赏老歌。所有科目老师都教育学生不能定向思维，自己却往往想当然。

 

      不过她帮我把谱扒了下来，还说会教我弹，我可以勉强原谅她。

 

      我不喜欢意外，只有惊喜听起来不错。”

 

      “航哥，你跑哪里去了？”

 

      劳动委员呼唤收工的声音才让他回神，后知后觉这好像是某个人的日记，自己偷看恐怕不太好，可第一篇已经读取完毕，印到脑子里，想不看为时已晚。

 

      前前后后翻几遍，终于在扉页角落找到一个设计得很像logo的署名，脑子里搜索半天没反应出个人脸来，确定没印象。不认识就不算偷看，你看《安妮日记》能算偷看吗？

 

      好奇心作祟，再加这人确实写得有点意思，强词夺理说服了自己。等回到教室，窥探别人隐私的既视感强烈起来，躺在书包亘在心里，存在感陡然上升，老师讲了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做贼似的偷偷把日记本拿到手上。

 

      林墨，孙亦航念叨着，又抚摸了一遍书页上的署名，如果让你说，这是意外呢？还是惊喜？

 

贰.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林墨被调回高中时的母校任教。

 

      操场翻修了新的红色塑胶跑道和天然草坪足球场，据说每年维护至少三十万；体育馆里的预留空地变成了游泳池；新校区翻修，多出三栋物化生实验楼。

 

      那时候的班主任周老师，现在已经转做行政，听说他回来，特地来接他，带他看看学校里的新旧变化。

 

      曾经鸡飞狗跳的关系，再相见却仿佛久别老友。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和平容易泯然众人，敌对往往稀释得刚好，不再呛口火辣，又不至于寡淡无味，自我反省，互相体谅，最适合一笑泯恩仇。

 

      办完入职手续，一直把他送到办公室，寒暄几句这才告辞。

 

      送走班主任，抬头一看，林墨忍不住乐了，这么多地方都鸟枪换炮，老熟人呆的办公室倒是没什么变化。“老头子”前两年已经不当老师，空出的办公桌看来一直没人用，正好安排给他。

 

      他一边收拾柜子桌肚抽屉各种角落塞满的废纸和手稿，心里暗自吐槽“脏乱差”乃艺术家本质。忽然在橱柜夹缝摸到一本软面抄，不像“老头子”会用的东西。拽出来一翻更乐了，要不是旁边办公桌新同事盯着，差点笑出声，居然是他学生时代的日记，自己都不记得扔在哪里，怎么被她藏起来的？

 

      唰啦唰啦往后翻，在半数往后其中某页停住，从这里开始，是另外一个人的笔迹。林墨原先以为被“老头子”随手拿来用了，仔细一看发觉不对。

 

      “首先我要声明，是你自己把日记本乱扔，不是我故意偷看的！

 

      真男人才不会把名字写在角落，我叫孙亦航，高三二班，喜欢跳舞，会弹吉他，现在在学习乐理，以后是要成为唱作人的男人。

 

      听说你好像会弹钢琴，有机会认识一下？”

 

      现在情况大概是这样，自己日记本乱扔，被某个中二少年捡到，还煞有介事往后续写下去。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林墨憋了半天，除了感觉名字有点耳熟以外，脑子里只组织出一句话。

 

      哪来的臭小子？

 

3.

 

      “小卖部阿姨推荐我一种新出的薯片，我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尝过发现居然很好吃。由此可见，没有尝试过话别说太早，别人的意见是更广阔的世界，好过固步自封。

 

      尝试是件很妙的事情，我发现如果你对某件事有兴趣，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可以去试试看，别报太大指望，试过好过没试过，无心插柳往往能出好结果。

 

      真想把脑子里冒出的所有想法都试一遍啊！”

 

      “什么呀？这种奇怪的东西，能吃吗？”

 

      “你自己叫我带‘不管什么口味只要最新款’，这限量的，卖可火了，你不要给我！”

 

      “谁说我不要？”

 

      从同桌手里抢回帮忙带的咸蛋黄味奇奇怪怪的薯片，孙亦航把日记本合上塞进桌肚，感慨自己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看到两句“论尝试”就想有样学样。拆开尝一片居然还有点好吃，他更加确定自己脑子有问题。

 

      “我刚才看到老周和李老师在艺体楼那儿聊天。”

 

      躲开旁边往他薯片袋子里伸过来的手，随口接茬，“班主任跟音乐老师有什么好聊的？”

 

      “老周想调走你知道的吧？李老师好像也想走。”

 

      孙亦航一愣，紧迫形式忽然让他想起自己犹豫很久的一个念头。他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不好下决定，总以为时间还多，可事实总会提醒他世界不是围一个人转，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只有错失机会。

 

      抬头上课还有五分钟，薯片塞给同桌，拍了拍手上盐粒，只来得及交代一句“我去看看”，不清不楚，揣着从日记本上誊写下来的谱子就往外跑。

 

      “这首歌比你年纪还大了。”李德伟看完琴谱说出的第一句话让他觉得有点耳熟，那个林墨说得没有错，大人果然都是这样，拘泥于经验想当然。

 

      “光这么看可能不知道，但是弹出来你一定听过。”她在钢琴上按下几个音符，小声哼唱一段。

 

      “《大话西游》？”

 

      她摇摇头，“是《一生所爱》。”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改成六线吉他谱。”

 

      这下轮到孙亦航摇头，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他还不至于着急跑过来。李德伟是学校里最奇怪的音乐老师，弹一手好琴，平时喜欢写些奇怪的调子，没听过的歌。别的学生都说她奇怪，可孙亦航觉得她酷毙了。以后等她走了，他真想不出还能找谁帮助自己踏出这一步。

 

      “你教我识谱吧。”

 

      趁着还有机会，喜欢的东西，感兴趣的事情，脑子里的想法，总要试试看。

 

肆.

 

      教职工宿舍在以前学生宿舍再往后扩建的部分，每天都能被学生宿舍楼起床铃吵醒。可林墨从小就是个“特困生”，满以为省得定闹铃，却低估自己翻身又睡回笼觉的本领。

 

      “老头子”走了以后，音乐组负责人换成一个总板着脸的中年女人，就是以前上课会给她们班学生默写声乐常识，默不出还要挨手心板的那个。每次踩点进办公室，少不了受她脸色。

 

      林墨不是很赞同她的教学理念，可尽管有过几年工作经验，不算纯新人，初来乍到，也没这个脸当面怼领导。还不是只能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像个小秘书似的干杂活，心里叨叨着，手上整理着往年“元旦文艺汇演”之类各种晚会的活动资料，耳边还要听新同事小赵给他说着组长坏话表示安慰。

 

      一心三用，喳喳喳没听进去几句，倒是被某个几年间出现频率颇高的名字吸引了注意。翻了翻他参与的表演类型，孙亦航，喜欢跳舞，会弹吉他，想当唱作人，原来不是在吹牛啊。

 

      他忽然来了兴趣。

 

      教师系统里可以查到学生档案，可他的工号权限还没申请下来。于是回头冲小赵眨眨眼，“帮我查个档案好不好？”

 

      撩得人姑娘脸红一片，哆嗦着手在电脑上给他查。排除掉其他年份同名的，2019届文体积极分子，还真让他找着这么一个。有点日系的长相，证件照都不带笑一笑，拽得二五八万，在学生时代那些小女生里一定很受欢迎。

 

      再往下拉，居然看到一个毕业前清零的警告处分，这位哥不会真是混黑的不良少年吧？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有个性？文艺范儿不良抱着日记本混社会？他被自己脑洞逗笑。想起还有日记本这茬，留了个心眼，默默记下处分日期。

 

      “谢了。”他往小赵桌前塞了块巧克力，是昨天有学生分给他的，借花献佛表示感谢，然后扭头缩回自己办公桌，从抽屉找出搁置很久的软面抄，对着时间往后翻，果然找到一篇处分当天的。

 

      “李老师推荐的乐队太棒了！live house赛高！

 

      舞台因人而拥有生命，人又依靠舞台寻找灵魂。不在大小，不在观众，在于是否成功由内心传递出信息。想法、态度、思考，我告诉你，你赞不赞同无所谓，但我至少要告诉你。

 

      人各有活法，活在舞台上是其中很酷的方式。我以后也会站在那里，这是我昨天随人海摇晃时脑子里不断跳动的想法，我会站到那上面，而不是憋憋屈屈翻墙出来看人家。

 

      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

 

      所以这小子因为翻墙出去看live house吃了一记警告处分，并且对此只字未提一点也没觉得不开心还兴致勃勃在回味观后感想？该说他热血缺根筋呢还是中二过头？

 

      不过总的来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合上日记本，林墨忽然觉得早上被凶的坏心情都好了不少。

 

      好啊，挺好的，年轻可真好。

 

5.

 

      “艺体楼音乐教室那一层再往上有个小阁楼，要从教室里钢琴背后的小门才能找到楼梯上去。我跟‘老头子’说的时候她都感觉很惊讶，原来我是第一个发现这里的人，那就当做我新的秘密基地好了。

 

      我有些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我并不觉得自己孤僻，因为只是有些时候，可很多人似乎觉得必需随时保持social状态才算一个心里状态健康发展的正常学生，稍微表现出厌烦就一定出了问题。

 

      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这本身很正常，凭什么因为你的想法占多数，少数派就被打成奇怪不合群？这一点也不公平，可政治老师说过，公平本身也是维护多数人利益的公平。

 

      不能改变别人，至少维持自己不被改变。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像林语堂先生说的那样，‘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我就当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吧。”

 

      艺体楼音乐教室钢琴背后的小门，被红丝绒幕布挡得严严实实，可真不是个好找的“异次元入口”。

 

      体活课去图书馆还书，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方。孙亦航觉得自己看的仿佛不是日记，更像一本侦探小说，用一个又一个好奇做饵，勾住了他的魂，吸引他追随这个叫“林墨”的人的脚步探索学校里那些有趣小彩蛋。

 

      秘密基地，一定是主人常来的地方才能被叫做秘密基地，运气好说不定能碰到。他对这个自己追更的“小说作者”好奇很久了，他不认识这个人，可也不想问别人，因为这是专属于他的秘密。

 

      可等他爬上阁楼，比图书馆那天找到日记本的小房间还要灰尘仆仆，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不免有些失望。

 

      孙亦航这个人，总把鼓舞人心口号喊得震天响，其实心里门儿清，现实和梦想有多矛盾，有叛逆的心没叛逆的胆，选不出就哪个都不远，自我拉扯中安安稳稳过日子，并且自觉日子可能也就这么平淡活下去了。

 

      但似乎老天注定要赋予他能从尘封灰烬中扒拉出些希望的被动技能，居然被他从白布蒙住的废旧琴凳盖子底下找到一支录音笔，退回音乐教室找个插座充上电，一开竟然还能用。

 

      里面存了段录音，开头是那天李老师弹给他听的钢琴前奏，可这应该不是李老师弹的。就算同一张谱，不同人处理出来感觉都不尽相同。

 

      他开始有点紧张，说不出在期待些什么，然后就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比自己更清亮些，唱出第一句，自然而顺畅，流水一般，唱的这首歌，那天李德伟说叫《一生所爱》。

 

      解谜游戏终于打通第一关卡，得到阶段奖励。

 

      也就马马虎虎，他撇嘴故作矜持评价着，心里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会弹琴，唱歌好听，再加上一颗充满好奇而乐于探索的心和奇思妙想的脑袋，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喜欢独自呆着一点也不奇怪，不怪他，怪旁人无法理解他的思考有多有趣，有想法总比没想法要更孤独。

 

      他想起自己刚还回去那本《百年孤独》，图书编号记得是b612，浪漫的巧合。如果林墨也喜欢看书的话，倒是可以推荐给他看看，应该很合他胃口。

 

      还有楼上那间小阁楼，重新打扫一下，会是个不错的练琴房。

 

陆.

 

      “小林晚上真的不去吗？你可是咱们音乐组的门面，没有你活跃气氛小姑娘们都要放不开了。”

 

      “我今天晚上真有事，下次一定去。”

 

      林墨高中时候的音乐老师姓李，爸妈给取了个男人名字，剃着短发，说话慢吞吞的一本正经，老干部气质十足，没少被学生们调侃。现在不当老师，转做专业的幕后音乐人，每天深居简出沉默少言的，越发像个“老头子”。这天不知怎么心情好，破天荒主动约林墨出去喝茶叙旧，说有东西要给他。

 

      他下班以后收拾妥当，打算去上个厕所再出发，却不小心听到一点疑似有关自己的讨论，听声音是体育组的老师，主题大概围绕今天晚上几个教学组的联谊聚餐。

 

      听了听没什么好话，果断调头出去找另外的厕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反正他被说奇怪不合群也不是一天两天，用不着在教体育的嘴里学习扩展新词汇，何况最近班里那个总逃音乐课的学生已经足够让他头疼。

 

      走出两步，一屁股在艺体楼外面的花坛坐下，面对池塘背对马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感到有点丧气。作为老师，是没有容错率的，对任何一个学生产生的负面影响，都有可能毁掉一个充满希望的人生。他搞不懂是自己哪里犯了错，还是教学理念真有问题，让那孩子这么不喜欢他。他当然可以向组长学习，铁血手段强迫学生好好上课，可他自己又不喜欢，真是麻烦又难搞。

 

      盯着池塘直犯愁，这片人工池塘倒是好多年都没变，他站起身，捡一块石头掂了掂，想起昨天看到的怼他的日记，怎么就跟未卜先知似的格外应景。

 

      “林语堂的话你怎么只记了前半句，后面没听过吗？‘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主动选择一个人呆着只能叫享受alone，被动抛弃无人可依才能叫lonely。艺术是注定孤独的旅途，可我还是想要选择做自己，我有选择的权利，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尽管这种选择的某一面会遭遇一些阻碍，比如今天又被老周约谈，而我还没想好周末回家该怎么跟爸妈商量未来的志愿。

 

      每次心烦的时候我都会去学校池塘，捡两块石子打水漂，看它倔强冲得远远的，不断打击水面，最终淹没在河底，就好像那些烦心事，无论如何打击我，最后都会被平复。

 

      只是一个人看水发呆不说话，心里就能舒服很多，我可能也是个奇怪的人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笨办法，还不如明天找那个孩子好好聊聊，可在这之前，林墨攥紧手里的石头，狠狠扔向水面，如果这个叫孙亦航的小子说的不灵的话，他一定要写一篇给他diss回去！

 

      就算他本人看不见。

 

      要是真能让他看见该多好。

 

7.

 

      “‘老头子’问我要不要考她以前的学校，我跟她说，‘我才不要当老师，小孩子叽叽喳喳吵死了’，结果她说我，‘你是小孩子里面最吵的’。乱讲，我在她面前明明话很少，除非讨论她写的那些新鲜调子。我想让她帮我写首歌，她却让我先把琴练好再说。

 

      ‘老头子’那么喜欢写歌，到头来当了老师；小卖部阿姨做的饼干比卖的还好吃，可是从来不会拿出来卖，都是送给我们；隔壁班文艺委员学了十年画画，我到今天才知道她是军二代打算报军校。

 

      想要做到自己喜欢的职业实在太难了，就算做到，也有可能在种种意想不到的压力下就此把爱好变成厌烦。好在人的爱好和职业总能成为割裂的两部分。爱不能当饭吃，很多人反而是在努力赚钱吃饭来供养爱。或许这也是一种更理想的状态，不至于让职业规则消磨喜欢，而心里揣着白月光，又好让努力工作有个奔头。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心里有喜欢，在哪儿不能灿烂？”

 

      老周的语文课原本是孙亦航最喜欢的，现在也听不大进去。日记本摊开压在讲义底下，已经快要全部看完。他也已经偷偷找了这个人很久。已知的有名字和声音，每次打乱班级模拟考都会特意去考场那个班墙上看名单，走在路上都支着耳朵注意听身边过路人说话。

 

      一个学校总共才多少学生，处处留心，可就是没能找到。这个人好像压根儿不存在一样，甚至让他怀疑林墨是不是生活在跟他平行的另外一个时空，在他自己的世界吃饭睡觉上学三点一线，或者两点一线，如果他也住宿的话，甚至他们的宿舍号床位都有可能重合，却永远也不可能遇到。

 

      现在这本日记在他眼里，就是还没有完结作者就跑路断更的小说，看一页少一页，舍不得看又心里痒痒。

 

      他烦得直揉头发，盯着前面那位包打听同学的背影，一咬牙终于打算场外求助。他戳了戳人后背，“诶，咱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林墨的？”

 

      “孙亦航！”话还没问全乎就被一声断喝吓退回来，抬头老周正似笑非笑盯着他心不在焉的小动作，“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场游戏一定有个上帝视角在主持公道，要不怎么刚一犯规就有npc跳出来强硬阻止。

 

      “你说说看你，成绩又不差，怎么就不能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都快三模了，全班就你还说不出志愿填哪儿。到时候打算怎么办？抓阄啊？”

 

      大概当老师的都有这种本事，把你从一件烦心事提醒到想起另一件烦心事，然后一样也别想逃，不解决就在背后追着你念叨。这种职业想想就不会适合他，可是，他想起这两天看了好几遍几乎给他洗脑了的“爱好职业割裂”理论，居然不自量力凭空冒出一个念头，好像也不是不能试试看。

 

      “我想报师范。”

 

      反正师范也有声乐专业，在心里这样补充以后，孙亦航忽然茅塞顿开，抬头理直气壮看向老周。没错，这是最折中的选择，他不会让爸妈感到困扰和担心，当然也不会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选不出就不选吗？总要选的，那他可以后退一步，但我两个都要。

 

      我会有稳定的工作，会继续学习音乐，也总会找到你。

 

捌.

 

      组长催着交这阶段的备课笔记；下周又有实习老师要来，得准备带教材料；老妈还来插一脚，每天电话不落，非要他带个女朋友回去，要不就乖乖相亲。事情全扎堆，愣是把林墨一个副科老师忙得焦头烂额。

 

      事情多了无从下手，反而什么都不想做，虱子多了不怕痒。如果现在看一眼他位置绝佳面对死角的电脑屏幕，会发现这家伙还在不务正业，开好几个窗口刷着往年学校里活动表演的录像视频，主角全都是同一个人。

 

      虽然年轻得有点天真，各方面仍然青涩，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孙亦航的中二少年的确很有才华，眼里的冲劲高糊画质都挡不住。算算时间，现在的他应该也快大学毕业了，一定比那时还要优秀。

 

      不知道他后来踏上哪条路，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林墨不敢轻易猜测，毕竟这家伙文化成绩意外很好，他曾经在旧校区公告栏看见一张很久没被换掉的排名榜，可能以前也看到过，所以才会对这个榜上有名的人似曾相识。

 

      “林老师，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小赵怯生生叫了他一声，他盯着屏幕上跳舞的小人儿发呆没注意，直到人姑娘又叫了声“林墨？”才如梦初醒。

 

      抬头笑眯眯问着，“什么事？”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去不去看电影？”她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电影票，小小声面颊绯红。

 

      这部电影的噱头网上传遍了，林墨是知道的，爱情片，夜场，等把人感动得稀里哗啦，再一不方便回家，成年人那点费洛蒙作祟，什么事情都水到渠成了。姑娘红着脸请他看这部片子，潜台词呼之欲出，说不定明天老妈再打电话过来，他已经可以理直气壮推掉相亲。

 

      可这样是不对的。

 

      “我今天收到了一封情书，当然我不是在跟你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看法。

 

      情书的主人是比我低一届的学妹，据说是班花，确实长得挺好看，成绩也好，各方面都很不错。同桌劝我试试看，理由是‘带出去多有面儿，而且高中都没谈过一场恋爱也太亏’。

 

      我是个天秤座，不擅长选择的人，可是这一次我很快选择了拒绝。喜欢本身是一件纯粹的事情，可以因为某个来由，也可以毫无逻辑，唯独不能因为喜欢以外的目的而喜欢。

 

      不喜欢就别把这当做炫耀，或者解决其他问题的方式。这样非常蠢，一点也不酷。

 

      写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人还是事，大概世界上道理都是共通的吧。”

 

      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很多成年人往往无法坚持原则。笔杆敲两下桌上日记本的封面，林墨抬头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了，我晚上还要给我女朋友写回信呢。”

 

      “这样啊，”女孩缩回去，压下失望故作镇定顺着接话，“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写信了。”

 

      “好像是的，”他补充道，眼神柔软，“不过我们都觉得这样很浪漫。”

 

9.

 

      “填志愿之前我又去问‘老头子’，‘你有没有后悔过来当老师？’她把在读的《红楼梦靥》指了一句话给我。

 

      后来我回去查了查，这句话是引用宋代彭渊材的‘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类似的‘五恨’还有一个张翼廷版本，‘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兰难栽，三恨樱桃性热，四恨茉莉香浓，五恨三谢李杜诸公多不能文。’

 

      对比来看就很好玩了，莼菜性冷有人恨，樱桃性热也有人恨；海棠无香有人恨，茉莉香浓也有人恨。不喜欢不吃不看不就好了，恨来恨去的，这帮古人可真麻烦。

 

      可是‘老头子’拿这个来回答我总不会是随手瞎指，于是我又仔细研究了一下注释，发现这个恨可能不是我理解的意思。不是不喜欢，就是太喜欢了才会有所遗憾。

 

      从古到今，人皆不同，各有憾事，她大概也是有所遗憾的吧。有遗憾太正常了，可我还是觉得只会恨来恨去没意思，不能改变的没必要再去想，能改变的为什么不去做？

 

      我明天就要去找她好好说说，一辈子那么长，还没活到头呢，想改变什么时候没机会？”

 

      林墨看来不是很热衷学校里各种活动，从来没在日记中提起，直到这一篇孙亦航才感觉不对。看他的意思他们已经在填志愿了，可明明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原先他就没往这方面想，还是帮忙打听的前座提醒他，“咱们级从来没有过叫这个名字的。”

 

      那如果不是他们同一级的呢？

 

      孙亦航开始从头一页一页仔细翻看日记本，依照这个人署名的风格，蛛丝马迹一定会被恶作剧一样藏在某个角落。比如封皮背面，他看着嵌在条形码下的一排花体数字哭笑不得，名字写封面，时间写封背，还真是有始有终。

 

      10903102，倒过来就是20130901，13年开始14年毕业，五年前，他居然在试图寻找一个五年前在这里上学的人，简直蠢透了。

 

      更蠢的是就算已经真相大白，迷局破开，侦探游戏玩到最后一局发现烂尾，可他还不死心，非要追根究底弄个明白，咬牙把番外也全部刷完。

 

      用两包薯片让包打听同学搞来了2014届毕业生大合照，对着名字一个个找。后排角落有个白净高瘦的男生，好像被阳光闪到眼睛，笑容还没来得及铺开就被定格，皱眉似的表情，看起来冷淡疏离，十分出挑，以至于打乱了他寻找节奏忍不住去看。

 

      孙亦航几乎一瞬间认出他来，干干净净的，游离在融洽与合群边缘，气质和声音完美契合，往下看名字，果然，“林墨”。

 

      原来这个人早就毕业，他松一口气，好像忽然明白了“一恨鲥鱼多骨”的感觉，胸口大石落地，找到了结果反而心里空荡荡。他其实一直很想找他聊聊天，聊聊音乐和对各种现象的看法，甚至自作主张在日记本后空白处续写应答，满以为有一天能交到对方手上，就像古时文人知己赠诗相和。

 

      现在故事真的完结了。

 

      可是好歹，我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样。

 

拾.

 

      “高考完以后，我把日记本夹在书里带回家，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留在学校，连同成年以前最后青春的回忆。

 

      说不定三年？五年？很多年以后，会有下一任寻宝者无意中打开这张秘密宝藏，读到这些尘封的记忆，能够产生哪怕一点点共鸣，为他解开疑惑和迷惘，指引他走向心中正确的方向。

 

      我要毕业了，现在在最后一次回校之前的晚上写这最后一次日记。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但是今天本少爷高兴，大发慈悲告诉你个秘密，林墨同学，我真的很感谢你。”

 

      这本日记重新回到手里也有小半年时间，中二少年毕业了，“作文”终于批改到最后一篇，林墨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全部看完。从最开始吐槽不断，到后来每一页都刷好几遍。

 

      别扭敏感，少年傲骨，不知天高地厚，可也比谁都要真诚柔软。那是年轻的模样，时刻提醒他不要在社会打磨中丢掉十八岁的自己，不要因为越走越远就忘记出发的方向。

 

      日记本里的“孙亦航”陪伴他走过小半年，现在一下子毕业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该说感谢的是我才对。”

 

      林墨抚摸着纸张上的文字小声嘀咕，忽然觉得最后一句整条修正带修改的白横有点违和。这位孙同学的语文在各科目中成绩尤其好，错别字不多，本身就很少涂改，实在需要也是用胶带。

 

      除非下笔重到胶带粘不干净？

 

      他把那一页纸翻过来，果然在后面空白页上看到印下来的痕迹。从笔筒中拿一支铅笔小心扫过，逐渐拓印成字，就见感谢底下藏了这么一句秘密的秘密，“我其实挺喜欢你。”

 

      什么呀，这家伙，明明见都没见过他。赶紧反手合上日记，生怕被别人撞破了秘密，尽管这秘密不是他的，可现在被他发现，好像也变成了他的。

 

      孙亦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开始好奇，然后急忙打消。表演视频，学生档案，日记，还有从“老头子”那里拿回的被藏在音乐教室里的录音笔，就因为好奇，他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已经干预了太多太多，再多就要越界。

 

      可是，林墨拉开抽屉，盯住躺在里面的录音笔，手指烦躁地密集敲着桌角。那里面除了自己原本录音，还多出一段吉他版《一生所爱》，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和刷过无数遍节目视频里的少年一模一样。

 

      “老头子”一定认识他，通过她说不定可以找到这个人。猛一拍桌子，仿佛在给自己壮胆，林墨抓住录音笔站起身，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和组长撞个正着。

 

      “你下午没课吧？跟我去见见新来的实习老师。”

 

      冤家路窄，他强忍住把脏话憋回肚子，心不甘情不愿跟在组长身后走到音乐教室门口，却又听见吉他声奏着熟悉曲调从中响起。

 

      第一反应下意识低头去看手里录音笔开关是不是不小心被按开，愣住片刻，然后长腿加快步伐急呛，迅速越过组长身旁，带着风抢先冲进教室。

 

      琴凳上坐着个抱吉他的年轻男人，比视频里看起来要更加清瘦一些。

 

      抬头看见他，忽然笑了。

 

      “我叫孙亦航，认识一下？”

 

终.

 

      森林有三百岁，雪每年都是新的，今天你那里下雪了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