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浪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流浪写手。
从来不搞重复题材的实验爱好者。
死也不想被别人挑出bug的强迫症考据癖。

愿望清单【航墨】

1.一个既致郁又治愈,(因为航视角第一人称而导致)十分中二的鬼故事。

2.略长,细节圈套遍地都是,建议空闲时间慢慢看。

3.男人至死都是神一样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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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睁开眼睛,被水雾糊了一下,眼角发酸,又忍不住闭上。我能感觉到脸上全是水珠子,刚才昏迷的时候可能下过一场小雨。在大楼底下躺了有一会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杀行动再次宣告失败,十八层“信仰之跃”都无法拯救我无趣的人生。


      大马路上继续躺着展览cos行为艺术家也不是办法,我不指望这时候会有一辆车子压过来助我得偿所愿。闭着眼睛想站起身,却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个熟悉的气息,离得很近很近。我其实是不情愿睁开眼的,因为现在我脸上全是水,这会使我的眼睛很不舒服,可我实在好奇。


      用力抹了两把,勉强把眼睛睁开,看到跟前站着一个人,可能自下而上角度问题,他看起来格外细长,高而瘦,像根竹签子似的,老爷爷样背手弯腰姿态,惨白面孔对准我看。这幅形象跟我记忆里某个人物极为相似,具体是谁想不起来了,应该不是太熟悉重要的人,因为我记性一向很好。


      “你是鬼差?”


      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并不抱希望,可我看见他点了点头。


      “你是来带我走的?”


      他又摇了摇头。


      那么细长的脖子,真不知道做大动作时脑袋会不会从上面掉下来。


      “我不是那个部门,我隶属于愿望福利部,也就是你们通俗来说的‘愿望使者’,你可以叫我morning。”他从背后伸出手到胸前,手里是摊开的软面抄和黑色水笔,办公用具古早味十足,名字倒挺洋气,“我们接下来先确认一下客户信息。”


      “孙亦航,男,27岁,未婚,公司职员,目前在市中心附近租房,首付款已经攒够,有买房计划。”我熟练背诵起我妈逼我去相亲时说滥的自我介绍,只在最后加上最近才发现,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说了也不会信,只好拿来骗鬼的事实,“我是个不死者。”


      这恐怕是我乏味普通人生中最闪闪发光牛逼哄哄的身份,可在错误时间出现给我带来的只有麻烦。我吃下整瓶安眠药,只能感觉肚子有点撑;刀片从手腕拉过,血都没来得及涌出,伤口转眼就不见;从十八楼一跃而下,也只不过躺一会儿又醒过来。


      这世上事情从来没有绝对的幸与不幸之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想做的事情做不到,就是最大的不幸。当你想死死不掉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不死者是个多恶心人的外挂被动技能,虽然我怀疑前置条件如此严苛,很难再有人能有我这种体会。孤独求死的不死者。


      “信息确认无误,那么,你有什么愿望呢?”


      他在软面抄上勾勾画画,眼睛也没眨一下,果然作为鬼差,眼界不是普通人类可以相提并论,层次就是不一样,接受能力高得离谱。


      “我想死。”


      我躺在地上看他,除了脸被本子挡住看不清楚表情,或许他本来也没什么表情,鬼会有表情吗?这触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其余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我看到他笔尖停顿下来,似乎感到苦恼。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死?”


      “为什么?”


      “作为一个不死者,当然要勇于挑战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啪一声合上笔记,笔杆在封皮敲得噔噔作响,紧抿嘴角瞪住我,表情居然十分生动,“你这是在挑战我的业绩!”


      我好心活跃气氛,想帮助他开拓思路,早日找出让我实现愿望的方式,谁知不小心把人,不对不对,是把鬼惹炸了毛,尽管整个过程熟练地不像第一次干这回事,而他丰富活泼的肢体与表情看起来也比最初板正死人脸更为顺眼和谐,仿佛本该如此,可看他收拾东西转过身去,我还是敏锐感觉到大事不妙。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很希望他现在就走,可能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嗯,的鬼。


      “你去哪儿?”


      “回去找我上司,问问他我能不能不接这个单子。”


      “等等!”我想站起来,可我身上也全都是水,脚底在鞋窠里滑了一下,一脚踩空,没能立刻成功爬起,只好赶紧把他叫住,“我可以换一个愿望。”


      他停下脚步,我朝他伸出手,“你先把我拽起来。”


      他真的把我拽了起来,下一句却是,“完成了?”


      “这个不算!”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马上要走,没感觉到反向力量,抬头才注意他脸上鸡贼笑容,摆明了对我刚才乱开玩笑影响工作的合理回敬。


      这位愿望使者,你大小算个公务员,那么皮你上司知道吗?

 


2.

      我想踹我同事的屁股。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他办公桌前,把他从我隔壁那张椅子上拎起来,哪怕身高有限得抬头看他也要雄赳赳气昂昂,不顾他超越五百只麻雀的哇哇乱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从那天我兴起这个念头开始,在我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


      “你很讨厌他?”


      “不,其实我挺喜欢他。”


      所以才得直接挑明了解决一些事情。作为一个理性的成熟男人,我要是讨厌谁,一定对他敬而远之礼貌得很,才不会为一时生气招惹麻烦。成年人的世界,脾气和抱怨从来都只敢留给自己人。


      我带着morning,我还是喜欢叫他momo,在心里偷摸给他取的昵称,感觉叫起来更加顺口,尽管客户关系似乎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带着他来到我上班的公司,再三确认如果我要挨揍他能及时带我跑路。然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熟悉的办公桌前,雄赳赳气昂昂伸出手,等看清座前的人,立刻缩回来,原地向后转,别别扭扭走回他身边,立定才发现自己同手同脚了。


      他看我惊魂未定,视线从门口企业文化墙上挪开,往我身后看,我那个竹竿一样瘦高的同事座位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胖子,软绵绵的肉从椅背缝隙中挤出,几乎快把办公椅压炸。


      “口味还挺重。”他玩笑调侃起我刚才表示过的喜欢,然后指着照片墙问我,“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这里也没有你啊。”


      照片里真的没有我,就连我记忆里自己坐的那张位子,这时也由某位陌生人士占据。按理说我不该记错这种事情,可自从那次水管爆掉之后,我记忆力确实变得越来越差,就像我现在连我想踹的同事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只记得他名字跟身边这位愿望使者有点相似。


      可能是自杀太多次的后遗症。


      “我大概已经被解雇了。”


      我感到十分沮丧,各奔东西,我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他。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被解雇?”


      “为什么想踹他屁股。”


      “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他挑了挑眉,僵持片刻,然后叹着气一巴掌拍上自己额头,手指长长的几乎把脸全部盖住,“好吧,客户至上,”他念叨着,“你为什么想踹他屁股?”


      “他谈成了一单我没谈成的生意,那是个很难缠的甲方,可落在他手里毫不费力,我私下有听说他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后来我们就一直在吵架。”


      “你相信了?那些别人嘴里说的他。”


      我立刻摇起头来,头发上的水珠都甩进嘴里,一股锈味。他不是这种人,我无条件信任,可你能指望一个愤怒的人还带着脑子吗?人的脑壳是一个容积很小的地方,怒气冲上去,脑子就挤没了。


      最初不过担心万一,怕他一念之差违背本意做傻事,而等到他不胜其烦指着我鼻子说“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的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吵些什么东西。


      我喜欢他是个幼稚鬼,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辈子都是幼稚鬼?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说你想踹他屁股,然后呢?”


      “然后就扯平啊。”


      不是很简单吗?你在我心上揍一拳,我就在你屁股上踹一脚,扯平,然后就不要再吵架了,恢复原来的模样,好好说话,好好相处。


      可是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他,愿望落空。


      这已经足够简单,至少比让我成功死去简单得多。Momo在我身边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我能感觉到他变得烦躁,尽管我实在想找个人聊聊天,不希望他太早离开,但我也确实没有立场耽误别人下班时间。


      我得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能比这还要简单,不费力气就能实现的愿望。

 


3.

      我想再吃一次“小川家”的豌杂面。


      公司楼下马路对面的面馆,不丁点儿大的苍蝇馆子。老板是一对重庆来的小夫妻,倔强坚持不迎合当地人口味,做着这座东南沿海城市不多见的地道川味面食,在熟客们帮衬下夹缝中生存,也过得呛口有味。


      这些熟客大多跟我一样,来自川渝中部地区。人是群体性动物,在陌生环境中更容易对乡音乡味产生好感依赖,我跟我那位同事熟络起来也不过是因为某天惊吓中不小心暴露的一句方言口音。


      “小川家”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去的,为什么不再去,我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好像是陪我去的那个人找不到了,而我自己又不想一个人去。现在正好,momo可以帮我实现两个人去吃豌杂面的愿望,然后早日收工下班,各取所需,一举两得。


      “它好像比以前更胖了,”我看着从门口窜出来迎接,缠在momo腿边撒娇的大花,老板娘养的花斑“肥”猫,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一般人是不是应该看不见你?”除了我以外,我当然不是一般人,连愿望福利的馅饼都能砸到头上,何况我还是个不死者,有额外buff加成也说不定。


      “要不我刚才怎么大摇大摆进的你们公司?”他似乎对我现在才准确意识到他是只鬼的迟钝反应感到无语,盯着我捏住大花的面颊用力往两边拉长,那眼神让我觉得他是在捏我。


      腮帮子发酸,下意识伸手捂住,我没有忘记自己刚才想到的问题,“那它是怎么看见你的?”我把大花从他魔抓下抢救回来,轻轻揉了揉它脑袋,可它显然更喜欢被大魔王蹂躏,一双眼睛仍旧乌溜溜直盯着他转,奇了怪了,我明明记得这小家伙很怕生。


      “还不死者呢,猫狗通灵你都不懂?”他一脸臭屁样把我堵回去,不愿跟我在这话题上闲扯太多,绕过大花径直往店里走,好像急于要做什么事情。


      我跟上去,就看见他站在许愿墙前左右张望,迅速揭下一张挡在手心仔细看着,然后偷偷藏到背后。视角问题,我只能面对纸背,看不清楚内容,我想大概是某些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家店有提供便利贴和彩笔,让客人在墙面上留言,等到攒多了也会定期清理。那些写下的酸不溜丢海誓山盟,亦或是雄心壮志高谈阔论,往往都等不到清理,就早已被书写者抛之脑后。所以我每次来都会写一张新的提醒自己,和经常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一起。偶尔我们岔开落单来了,也会玩一些互相留言的小把戏。


      今天是我生日,这是我现在很少有的明确记得的信息。我从桌上捡出一张紫色便利贴,重复起每年例行公事,写下那句烂熟于心的秘密,“路途遥远,我们一起走吧”。落款时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死多久了?”


      Momo正趁我不注意又想偷偷摸摸从墙上撕纸,被我转头提问吓得赶紧缩回手,上课答到似的下意识回答,“七天。”


      “七天就能当鬼差?”


      “优秀的人到哪里都一样优秀。”


      问着问着就飘了,我果然不该跟他太过于纠结某个问题,低头把落款补全,“致你的七天与我的五年”,这才心满意足。我原本应该是有人陪伴的,不知道出现什么意外,这次就先麻烦鬼差先生陪我过一次生日,死不了好歹也让我开心一天。


      我把便利贴贴到墙面空缺处,视线不知怎的往他刚才伸手方向瞥了眼,忽然看见一张鹅黄色纸张,极为扎眼地写着,“路途遥远,我们一起走吧”,书写十分草率,甚至还有一个涂改痕迹,没有落款,只在最底下有一行小小的os,“现在讲是不是有点早?→→”


      这不是我的笔迹,却写着属于我和某个面目模糊的人的秘密,脑子里有张脸呼之欲出,可我想不起。我甚至都能听见他在我记忆里存在感炸裂吵死人的魔性笑声,可我就是想不起。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


      大花从门口踱进来,大腹便便依然优雅迈着猫步,窜到他跟前缠住不放,它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


      “小小的,白白的,夹着黄色花纹,可惜后来跑丢了。”


      被宣传部同事借去拍摄公司形象宣传短片的时候,除了一声抱歉,不了了之,幸好他们没有客气提出要赔偿我的损失,要不然我恐怕会当场辞职,虽然现在被解雇结果也没有多大差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成年人感情淡漠的世界,我真是腻味够了,能不能赶紧让我死一次?从头再来,从少年时再来。


      哦,我差点忘了,我是个不死者,这种事情是办不到的。


      “我们回去吧,他们看不见你,你也没办法吃面。”


      “你在关心我?你是在关心我吧?!”


      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一种洋溢着惊喜的光彩笑容,作为一个善变又难缠的客户,他对我印象理应没有那么好,可他现在反应却仿佛是个暗恋我多年的老朋友。不过很好看是真的,生动得让我差点又忘记他不是活人,被他这股暖洋洋的喜悦带着也想笑起来。


      怎么那么容易开心呢?当鬼也那么开心吗?可我现在连死都死不了。


      “只是忽然不想吃面了。我能不能再换一个愿望?”

 


4.

      我想自己做一顿饭。


      我把他带回我在市中心附近的住处,五十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标准单身公寓,可卧室双人床上却放了两只枕头。我记得我应该是有个同居者的,理论上来说,如果我独自支付这种规格的房租,每月也攒不下闲钱,省出首付之类相亲筹码。


      没错,就是筹码,相亲这种事情,跟谈生意实在没什么区别。有喜欢帅的,有喜欢有钱的,有喜欢漂亮的,大家心中各按标杆,拉出来亮亮相,尬聊一番筹码摆开,成就成了,不成连进一步了解的机会都没有。速食化爱情,一个个都按自己喜欢的模样去找,可难道不应该是先喜欢了才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模样?本末倒置。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他现在不在,他好像不在很多天了,难道想要搬走?我最近应该没招惹到他,虽然我们似乎发生过不愉快,但他是个很恋家的人,没道理轻易抛弃这座陌生城市里来之不易的家,还有我。


      从门口走进,地板上带出一串潮乎乎的脚印,我找来拖把想清理干净。


      Momo已经非常自来熟地窜进屋里去翻我冰箱,把我同居者失踪前从超市采购储存在冰箱里的食材一样一样找出来,嘴里念叨着,“这个只能放两天”“这个还可以用”,一边把能用的放到桌上,不能用的扔进案台下垃圾箱。


      可我分明没见他仔细看日期。


      “吃面担心我没办法吃,自己做饭就不担心了?难道想烧给我?”


      “嗯,”我迟疑了一下措辞,“我觉得我做饭你应该不太会想吃。”


      他被我自黑逗得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可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在这个家里,由我同居者掌握伙食大权,我的水平仅局限于艰难弄熟,还不排除很大概率熟过头。我想要自己做一顿饭,试一试平时他几乎天天在做的事情,这个愿望在他惜命反对之下一直也没能实现,现在终于找到机会。


      视线抬高看到冰箱最上层,长长的手臂探上去,忽然停住,转头冲我眉眼弯弯,心情极好的样子。“surprise!”他莫名其妙欢呼了一声,收回的双手上端了只小蛋糕,浅黄的颜色和标志性气味让我一下子认出它的口味。


      “生日快乐!”


      我其实没那么爱吃榴莲,只是可以接受。我的同居者爱这种水果爱得不得了,我记得曾在公司茶水间分cupcake的时候意外把榴莲味的分给了他,阴差阳错为后来追求他的道路奠定了一个奇妙基础。


      又或许世上本没那么多巧合,我喜欢他以后,才知道自己理想型是又高又瘦又白有个性的小疯子,他对我分蛋糕时主动关心接近有所好感,才觉得榴莲味的特别好吃。因人而异,喜恶由心。


      可是“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Momo把蛋糕放到桌上,正往冰箱里翻蜡烛,动作略微停顿,“客户信息很重要的懂不懂?连这个都想不到,怪不得你要被解雇。”他嘴上理直气壮,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我按住他双手不让他乱动,盯住他眼睛仔细看,白皮肤,又高又瘦,个性,当然也足够。如果我遇到一个跟他一样的人,也会喜欢吗?我说不清,这是一种很有负罪感的假设。我只知道自己看着他眼眶发酸,模模糊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脸上的水。


      “还想不想实现愿望了?你不想我还想早点下班呢!洗菜,赶紧的!”


      他把我从魔怔里吵醒,我赶紧借坡下随手抓一盒小青菜走向水池。情绪还没完全平复,就被空空如也出不来水的龙头转化为哭笑不得。前几天洗澡的时候水管爆了,漫得到处都是,我依稀记得有看见房东大呼小叫的身影,甚至警察都被招来。停水为戒也不奇怪。


      “你到底是愿望使者还是衰神?”


      “你们家停水怪我咯?”momo冲我双手一摊,看起来很不服气,“不行,不能让你这样质疑我的业务能力!你再说一个,还有什么愿望?我一定帮你实现!”

 


5.

      我想飞。


      “你不会怕?”


      “我为什么要怕?”


      “看来你真的忘了很多东西。”


      直到站上窗台,我感到一阵目眩,才明白他惊讶疑问背后意味深长。他似乎比我这个健忘症还要了解我自己,这位鬼差先生业绩一定很好。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是刚刚从十八层跳下来过的人,反正也死不掉,心里恐惧可以忽略,只需要克服小小的身体反应。


      他钻进我怀里,攀到我身上,轻得几乎没有分量,据说人死之后只剩下灵魂的重量,几克来着?


      “走咯!”手臂搂住我脖子往下一带,我下意识抱紧他,才发现他顺势把腿也架上我臂弯,修长的身形蜷曲成一只虾,仗着没有重量四仰八叉瘫在我双手之间。长期办公室高压工作使得我这两年腰出现一些问题,我那位同居者都不敢任性再做的姿势被他轻易摆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抱你?”


      “我要空出手来施法。”


      “我怎么没看见你施法?”


      “可能是你太轻了。”


      我严重怀疑这家伙只是随口胡诌,也终于发现自己找对了方向。作为一只鬼,那些我以为简单的愿望,对他来说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而匪夷所思的飞起来这种事情,反而小菜一碟。


      然而事实是,就算没有如此大的物种跨度,人们也很难正确站在对方立场考虑问题。将心比心,说起来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做起来难如登天。就算我自己,就算面对亲人一样的存在,仍旧不可避免被流言影响,忽略对方视角下事情完整模样。


      我应该跟他道歉的,优秀到被人背后嚼舌根不是他的错,偏听偏信患得患失的我才是错,起因在我这里,可我现在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在空中随风飘来飘去晕得想吐。


      不往下看的时候其实感觉还不赖,可momo仿佛在故意戏弄我,也不刻意控制方向,风吹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像两片抱合的落叶,秋风中疾舞,旋转起伏,刺激远胜过山车。


      我脸色一定已经白了,艰难向他提出异议,“能不能再换一个?”


      “我帮你实现了的,不怪我吧?”


      “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觉得现在让我叫他爸爸我都能脱口而出。


      他似乎终于心满意足,把刚才抱怨一笔勾销,甚至愿意大方地再给我一次许愿机会,“那你说吧,还有什么愿望?”

 


6.

      我想去看海。


      我其实只想赶紧脚踏实地就好,晕乎乎听到下方汽笛声响,正好是个港口。我想起了小时候天真有过出海远航的梦想,还曾被谁戏谑“你先学会游泳确保自己不会淹死再说”。出海远航太费时间,去一次港口,看一看海,四舍五入也算实现了愿望。


      愿望只是在心中想起,还没来得及说出,忽然感觉到轻飘飘开始降落,落脚点正是我眼睛盯准的那块岩石,就好像不是被带动,而是我自己控制了身体。


      港口另外一面是一片沙滩,海水浴场,秋天淡季,没什么人来,可今天天实在很好,落日余晖把海面映出一片玫瑰色,砂砾闪烁着银白反光。


      我们站在高处,海风吹走了他的帽子,他飘下去捡的时候有一艘轮渡驶入港口。


      “孙亦航?”


      “孙亦航,你在想什么?”


      他回到我身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以为我在发呆。


      我抓住他的手,指着远方入港轮船兴致勃勃跟他讲起,“那个嘲笑我不会游泳的家伙,其实别扭得很,你知道他后来跟我规划的养老方式是什么吗?他说等我们老了,就住在游轮上,长期客户的费用核算下来比养老院便宜,服务还好,边活边玩儿,船开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你说等我们老了,那时候的游轮会不会比这更酷更气派?”


      “你这倒还记得。”


      他小声嘟囔着,忽然靠过来埋进我衣领,双手搭在我肩上。他的帽子捡起来后只是拎在手里,蓬松的头发蹭在我面颊,感觉痒痒的。我的高领毛衣全湿透了,想必不会舒服。我把他的脑袋从我领子里抬起来,看到一双泛红的眼睛,夕阳把他的惨白皮肤也染成了粉红色,很美,也很感伤。


      “你还剩最后一个愿望,”他咬了咬嘴唇,挣开我的手,身体前倾在我面颊亲了一下,“讨厌的话就许愿让我走,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我下意识摇头,搂住他的腰,把打算退开的动作打断,重新圈回怀里,亲吻在他唇上落下。我不觉得自己讨厌他,我甚至觉得我是爱他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他和我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有什么区别,恍惚间好像他就是他。现在唯一的问题,momo是个鬼差,他不可能是他。


      可我也是有一点点讨厌他的,我讨厌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在我最孤苦无依的时候,还不断剥夺我的记忆,让我连想都想不起。


      我最近看过一部动漫电影,电影里的“离别一族”拥有数百年的寿命和到达十五岁就停止生长的外貌。我觉得自己也陷入了相似的困扰,我甚至怀疑我已经活过几百岁,所以才像个老头子记忆碎成一片一片,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已经生离死别。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跟这位鬼差先生倒是十分合适,不死者和愿望使者,多酷的搭配。


      人实在是这世上最矛盾无解的存在,十几岁的时候天天盼望长大,长大以后只希望自己至死都是少年,一面本能畏惧生死离别,一面又觉若能长相厮守,变鬼也不差。


      他说过我还剩一个愿望,那么,“我想死。”反正我也死不了。


      如果愿望一直完成不了,你是不是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7.

      我想死。


      Momo没有再说什么影响他业绩的鬼话,而是把我带到位于城郊的公墓,我开始有点害怕他是不是真有办法让我成功死去,说实话,我现在忽然有点不想死了。


      “它一直不肯去下面报到,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我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把“它”理解成了“他”,直到我看见一团黄黄白白的毛球撒着欢儿向我冲过来,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跳进我怀里,是我们家跑丢的“猫小弟”。


      我把它接住,揉了揉它脑袋,无暇感叹它果然还是死了,还没有多少生存能力的小奶猫,独自流落街头,不是太意外的结果,居然在这里等着我,可真是个大惊喜。


      我开心极了,把它抱起来原地转着圈,似乎把它吓到,它还是那个除非自己想接近我否则绝不让我靠近的傲娇的小家伙,嗖一下又从我手中窜出去,躲到站在边上的momo身后。


      他怎么就那么招猫喜欢?我抬眼看到他,才发觉自己行为失态,幼稚得像个小孩,我们明明还在讨论有关他工作和我生活的大事。


      “你有办法帮我实现愿望吗?”我故作沉着问他,心里扑通扑通分不清想听到哪种回答。


      “向后转。”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军训指令,身体不用过脑子已经自动转过去。我看到了身后新修葺的墓碑,印着鬼差先生的黑白照片,笑得眼睛弯成线,很开心灿烂的样子。


      “原来你叫林墨啊。”


      我读着墓主人的名字,声音出口的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曾叫过这个名字无数次,脑海中碎片渐渐合拢,拼凑出一幅完整画面,那些我以为丢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开始跑起走马灯。


      “今天是你生日,也是我头七,我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谁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状况。”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声音面容渐渐与记忆里重合,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着急解释。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只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孙亦航,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当然想起来了,他是我的同事,我的饭友,我的同居者,也是我的爱人。他帮我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找到他。当然,找回的记忆中还有一些不愉快的部分,比如说争吵,冷战,把自己沉入浴缸,热水灌进肺里窒息的感觉,还有在医院接到通知单的痛苦。


      “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还不快点去下面报到的话会影响你投胎轮回的!”


      可是投胎轮回有什么好?如果重生意味着新的离别,那我情愿不要。我确实成功死了,可这在我许愿之前,不能算帮我实现的愿望,所以你还欠我一个。


      “你是愿望使者,要说话算话,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必须办到,不然我就去找你上司投诉!”


      我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扒拉下来,拽着扯到近前,紧紧抱住,我这次不会再放过你的。我深吸一口气,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


      “林墨,带我走吧。”

 


8.

      老板娘在许愿墙角落地板上捡到一张揉皱了的便利贴,上面张牙舞爪写着“我再也不要看到孙亦航这个烂人!”想起一对好久没来的熟客,好奇拿去厨房问她丈夫。


      “他们什么时候来过吗?”


      “怎么了?”


      “这张纸好像被人动过。”


      “你可别瞎说!上回他们在店里吵架,后走的这个出门就被车撞到,听说另一个没几天也自杀了,回来找你做啥子哟?去给他们煮面吃?”


      “呸呸呸,要抓也抓你。”


      老板娘作势不痛不痒呼了她丈夫一巴掌,回到前厅盯着纸条看了会儿,轻啧一声,抚平了又贴回墙上。

 


9.

      “你好,我是航酱。”


      “我是墨酱。”


      “我们是帮助人完成愿望的使者。”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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